第54章 助手
已是暮春, 南樓外的籬笆牆上地錦長得茂盛葳蕤,濃綠的葉牆間, 有附藤而上的碎花盛開, 迎風搖曳。透過幾處枝葉稍稀處, 攸桐看到豆綠的衣角輕揚, 不過片刻, 院門口便露出一道人影。
自然是秦良玉幫着尋來的杜雙溪了。
她二十餘歲的年紀,頭發挽了利落的髻,不飾釵簪,卻梳得齊整秀潔。單論身量,不算高,身上穿八成新的藤黃春衣, 底下是豆綠長裙, 料子普通,裁剪卻很合身, 腰間掐細,身材微豐。那張臉素面朝天,瞧不出描畫的痕跡,眉眼卻很清秀,神采奕奕。
所謂相由心生, 女人的眉眼輪廓雖是天生, 那氣度卻是依着性情由內而生, 看其神情舉止便能猜出三分。而眼前這人, 攸桐雖是初見, 卻頗有幾分親切之感。
到了跟前,杜雙溪便屈身行禮道:“拜見少夫人。”
聲音不高不低,頗為爽脆。
攸桐忙起身将她扶起,笑吟吟道:“杜姑娘快請起。春草——奉茶。”
裏面小丫鬟已然捧着茶盤出來,春草雙手奉上,客氣道:“姑娘請喝茶。”
杜雙溪起身謝了,目光微偏,瞧見小廚房的門敞着,裏頭夏嫂忙着帶人做菜,有蘿蔔餅的清香味道飄散出來,似有點詫異。便聽攸桐道:“我那封書信,姑娘想必瞧過了。先前聽秦公子說他曾嘗過極美味的百葉肚,便一直想結識姑娘,只是瑣事纏身,耽擱了許久,如今總算是如願以償。”
“承蒙少夫人不棄,那封信言辭懇切,雙溪十分感激。”杜雙溪聞着那縷縷香味,眼底浮起笑意,“瞧這情形,少夫人身邊是已有能人了?”
“她們也就做幾樣家常的小菜。”攸桐頓了下,瞧她頗有興趣的模樣,便帶到廚房去。
先前那封信裏,攸桐雖不能盡數吐露打算,卻也簡略說了原委,想與杜雙溪謀面相談,若杜雙溪滿意,便留在傅家,往後開了食店,請她主廚并贈以宅舍安身。若各自所求不同,也會贈以重金,送她回原處。杜雙溪肯千裏迢迢的過來,顯然有幾分誠意,攸桐将這寶庫似的廚房給她一瞧,那位見她對吃食如此用心,果然稍稍意動。
而後商議定,先留杜雙溪在這裏住一陣,往後是去是留,全憑自願。
杜雙溪在來齊州之前,聽秦九派去的人說清原委時,便覺這位傅家少夫人頗為用心,而今看攸桐如此誠意,更覺意外感動,當晚便給攸桐露了一手。
她自幼便學廚藝,整日耳濡目染,天賦頗高,加之性情靈透聰穎,做菜時常能推陳出新,有獨到見解。比起夏嫂按着攸桐吩咐做出來的菜,她在用料、掌握火候時都能琢磨用心,味道自然出于其上。
攸桐喜出望外,甚為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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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困在府裏的憋悶,因杜雙溪的到來,也雲開霧散。
相處得久了,關乎杜雙溪的身份經歷,也漸漸摸得清楚。
……
杜雙溪生于梓州,父親在鎮上開了間食店,膝下一雙兒女,生意足以養家糊口。她幼時聰慧,頗得其父喜愛,也對吃食極有天賦。旁的小姑娘喜愛撲蝶編花籃,她卻愛在食店幫着打下手,學些父親做飯的技藝,到十多歲,已能踩着小板凳忙上忙下,做出一桌像樣的菜色。
鄉野小鎮比不得州縣繁華,食材也矜貴,那百葉肚便是她怕浪費,熬過許多腥臭難聞的嘗試,才琢磨透的。
可惜她那位哥哥不成器,娶的嫂子是鎮上屠戶之女,慣會算計要強,最怕吃虧。
見家裏兄妹兩個,哥哥天分平庸、廚藝有限,妹妹聰慧靈透、廚藝高超,怕老人家偏愛幼女,将食店交到她手裏,早早就撺掇挑唆丈夫,吵鬧着将她嫁予別家。杜父起初不舍得,禁不住兒子的糊塗鬧騰,為安家宅,只能尋個人家嫁了女兒。
他倒是慈父心切,尋的女婿雖非富貴人家,為人卻踏實肯幹,性情忠厚。
因上頭公婆早亡,無人管束,小夫妻過得還算平順。
可惜世道不夠太平,梓州歸定軍節度使魏建管,常有外寇來犯,不時便要征兵服役。她婚後不久,丈夫便被抓去服役,派往邊塞,在打仗時不幸死在了戰場。
那時杜父也病倒在榻上,家裏的食店交給兒子和兒媳打理。
杜雙溪獨自撐了大半年,在父親去世後,見嫂子一臉尖酸,怕她回去搶家業般提防,哥哥又顧着袖手旁觀,心灰意冷之下,換了個地方謀生。秦良玉跟她相識,也是在那時,他游歷四方、遍識百草,她開了家小食店,獨自過活,只求個安穩。因那一帶盛産草藥,秦良玉逗留了兩月,時常去她那裏用飯,彼此熟識。
再後來秦良玉回了齊州,杜雙溪也被射獵的縣太爺公子瞧上,要強納為妾。
杜雙溪哪裏肯?
如今的世道,朝廷無力轄制別處,百姓處境如何,端看主政一方的是何人。
譬如在永寧帳下的齊州等地,傅家祖孫父子威名赫赫,不止保得一方安寧,亦頗有愛民之心。附近數州的官員任用考察,也由傅德明親自過問,倘若朝廷派來個昏聩狗官,輕易便能趕走,另選良才舉薦。嚴苛法度、清明吏治下,官員不敢徇私枉法、肆意妄為,百姓便能安居樂業,愈發擁戴傅家。
相較之下,定軍節度使魏建貪財嗜權,底下的官吏也上行下效。
州縣官員為讨好上司、謀得官職,變着法搜刮民脂民膏,送到魏建手裏充軍資。有了錢財鋪路,法度便如虛設,一位縣太爺便能只手遮天,為所欲為。
杜雙溪孤身一人,扛不過縣太爺的威勢,又怕對方窮追不舍,聽說西平王魏府上招廚子,便進去打下手,謀得一點安穩。然而大戶人家的廚子也不好當,魏建的小老婆滿地跑,裏頭彎繞也多,杜雙溪孤身進去,廚藝出彩卻沒有依仗,頗受排擠。
待秦九的輾轉探到她的去處,拿出攸桐的信,她覺得誠心滿滿,便來試試運氣——
哪怕最後不留在傅家,以齊州的吏治清明,謀生總能容易些。
如今的世道,不肯委身為妾,又沒有被人庇護的好運,只能尋個相對太平之地謀生。梓州到齊州路遠,孤身行路困難重重,有秦九的人護送,何樂而不為?
懷着這般心思,杜雙溪欣然答應,來這裏碰個運氣。
誰知道這位身份尊貴的傅家少夫人,竟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
攸桐器重杜雙溪的才能,有意在摸清底細後,引為左膀右臂。杜雙溪也敬佩攸桐的胸襟性情,兩人一拍即合,甚是投契。整整月餘時間,南樓裏炊煙不斷,菜色愈發豐盛,傅瀾音都跑得格外勤快起來。
有一日飯後閑坐,瞧着廚房裏忙活的兩員幹将,還感嘆道:“這回二哥可有口福了。”
攸桐聽見,抿唇一笑。
離傅煜南下平叛,已是兩月有餘。
剛嫁入傅家時,她習慣了傅煜的奔忙,聽他出去巡邊、對敵,也不甚在意。如今兩人漸而熟悉,她那日遠遠送他出征,回來後便時常想起那情形,想起他鐵甲黑騎、背影堅毅,雖言笑如常、不露痕跡,心裏卻似乎總是懸着,沒法徹底踏實。
軍情奏報她無權過問,關乎傅煜的消息,也只能從壽安堂聽幾嘴。
——說傅煜麾下鐵騎強悍,南下之初便力挫逆賊氣焰、扭轉局勢,從二月至今,大小戰事不斷,如今已到了撫州地界。若一切順遂,不出五月底,便能斬殺賊首,帶兵凱旋。
這消息當然是令人振奮的,攸桐甚至還曾夢見傅煜歸來,踏足南樓。
然而,沒等南邊喜訊傳來,一道噩耗卻遽然降臨。
……
臨近端午,原本各處喜慶,粽葉飄香、雄黃煮酒,城外河畔搭起彩棚,等着龍舟賽。
誰知這日,北邊忽然送來加急快報,老夫人瞧罷,險些暈厥過去。
原來傅煜南下平叛後,鞑靼輾轉探得消息,得知南邊內亂、傅家虎将不在,觀望一陣後,終是按捺不住,生了窺邊南侵的心思。因上回在傅煜手上吃了大虧,這回他們一不做二不休,調了重兵,又派最得力的兩位将領南下。
那兩位都是鞑靼王庭裏久經沙場的老将,護國柱石般的人物,也是傅家的老對手。
鞑靼既派如此精銳,自是來勢洶洶。
彼時傅德清正率部下巡邊,聞訊當即前往迎敵,以老将徐夔為側應。
兩強相遇,戰事格外激烈。若按從前的做派,傅德清拒敵之後,甚少長途追深殺入敵境,一則窮寇難追,虛耗兵力,再則鞑靼地廣人稀,他哪怕追殺得手奪得城池,也難統治百姓,勞心費心,是以幾十年僵峙,守着地盤密不透風。
這回卻孑然不同。
那兩人是鞑靼的殺手锏、頂梁柱,輕易不會出動。此次既派重兵猛将,足見鞑靼的野心,若不斬草除根,等傅家謀奪天下時,這便是背後最大的隐患。
難得他們出洞,豈能放虎歸山?
傅德清親自出馬,不止拒敵于外,在得勝後,破天荒的千裏追殺,深入敵腹。憑着一身孤膽,終将那兩人斬殺。這一番追擊,砍斷鞑靼護國棟梁,令其元氣大傷,可換十年邊關安寧。而傅德清和徐夔也因長途奔襲、數次兇險搏殺而重傷在身,被魏天澤救回,正被軍醫照料着,往齊州疾行。
信裏說,傅德清此次重傷非同尋常,請老夫人早做安排,請名醫相候。
這等大事,令人震驚,更不可張揚。
老夫人挺過最初的焦灼後,當即将沈氏和攸桐叫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