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歸來
自那封書信傳來, 傅老夫人臉上的笑意便消失殆盡。
沈月儀起初還試圖逗她高興,後察覺氣氛似與往常不同, 便乖覺地退到了後面的跨院裏,幫老夫人抄起佛經來。等攸桐過去時,裏屋的旁人都已屏退,沈氏剛從裏面走出來,見了她,似有點詫異,卻沒說什麽。
攸桐進去, 就只見老夫人坐在榻上,神情凝重。
她雖不知消息, 卻覺得氣氛有點凝重,便端然行禮。
老夫人指個繡凳叫她坐下, 道:“今日召你過來,是有件要緊的事。魏氏,先前你行事任性, 躲在南樓求自在, 我念你年少,不曾過問。但你既進了傅家住在南樓, 便該有少夫人的擔當, 襄助夫君、安穩後宅。此事關系重大,不可輕慢待之, 你須按我的吩咐行事, 不得有半點疏漏!”
她的神情嚴厲肅然, 上來便扣個大帽子,攸桐心中微緊,當即站起身。
“孫媳知道輕重,請老夫人放心。”
傅老夫人盯着她,那雙渾濁的眼底是甚少流露的精光,審視片刻後才颔首。
“你公公對戰鞑靼,受了些傷,不日将回府養傷,請醫之外,亦須以藥膳滋補。這些東西——”她自袖中取出張折好的紙遞給她,“會有人送到南樓。等他回來後,你每日按郎中開的方子做好了送過去,不許張揚,更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這話着實出乎攸桐所料,詫然之下,忍不住擡頭看向她。
老夫人亦盯着她,雙目精光鋒銳。
攸桐見過老夫人的冷淡、盛怒、敷衍的姿态,卻還是頭一回看到她眼底厲色。
她隐約覺察出此事的分量,當即起身道:“老夫人既許以重任,孫媳必不辜負!”
“你可知,此事重在何處?”
攸桐端然而立,手指微微捏緊。
傅家雄踞一方,藏着圖謀天下的膽子,靠的便是麾下戰無不勝的雄兵鐵騎,這十數萬兵馬的主心骨,則是傅德清和傅煜。老夫人既如此鄭重,可見傅德清傷得不輕,而她就算不得歡心,到關鍵時候,卻因傅煜妻子的身份,比沈月儀那等外人可靠。老夫人既找她,自然是因她的身份而存幾分托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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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膽敢辜負,處境便該兇險了。
這事非同尋常,攸桐不自覺露出嚴肅神色,将那張紙收好。
“父親既回府養傷,可見傷得不輕。他是永寧兵馬的主心骨,如今夫君不在府裏,這消息若張揚出去,恐怕會令軍心不穩,更甚者,可能讓別處虎視眈眈的人生出不軌之心,趁虛而入。”攸桐頓了下,微微屈膝,“老夫人既以此重任相托,孫媳絕不敢怠慢!”
話音落下,屋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老夫人緊繃的肅然神情微微松了些許,片刻後才道:“還算有點見識。”
“過兩日昭兒會摔傷腿,你跟瀾音感情好,多去看看吧。”她說。
這便是掩人耳目的招數了,攸桐會意,再度鄭重許諾,請她放心。
……
壽安堂裏的氛圍,在那半天緊繃後,便恢複了往常的和氣融洽。
除了攸桐和主持中饋的沈氏之外,長房的幾位兒媳和沈月儀顯然都不知情,老夫人也不露半點異樣,談笑如常。甚至端午那日,還許沈氏帶着女眷們去觀看龍舟賽,跟世家高門的女眷們談笑風生。
誰知當日傍晚,傅昭帶随從射獵時,便不慎摔傷了腿。
事情出來後,傅家當即請了秦良玉過去,因傅煜和傅德清不在,傅德明又忙于政務,便謝絕旁人探視,閉門謝客。旁的人家知道負傷之初不宜打攪添亂,派人問候表露态度後,都識趣地回去了。
攸桐卻知道這背後的貓膩,聽得消息,當即趕往斜陽齋。
到得那邊,傅老夫人身邊的仆婦守在門口,不許旁人進入,見是攸桐,默默放行。
攸桐走進去,裏頭靜悄悄的,說話聲壓得很低。門口礙事的屏風已然撤去,裏頭坐着傅老夫人,旁邊是緊握着拳頭沉默不語的傅昭,傅瀾音則緊張地望着床榻,眼眶泛紅,似是強忍着淚水。再往裏,榻邊圍着許郎中、秦良玉和秦九,還有兩位軍醫打扮的人。
透過人影的空隙,傅德清躺在榻上,安安靜靜,半點不複尋常的精神威猛姿态。
攸桐心裏一揪,放輕腳步走過去,從縫隙裏看到傅德清面色蒼白,雙眼緊閉。
手忽然被人握緊,看過去,卻是傅瀾音察覺動靜,牽住了她。
她顯然是今日才知道噩耗的,礙着祖母和外人不敢流露脆弱,目光對上她的時候,眼眶裏蓄着的眼淚便忽然滾落下來。她将攸桐握得死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壓住心底的擔憂恐懼。
攸桐忍不住,伸手攬她靠在自己肩上。
傅瀾音身子微微顫抖,眼淚滲進薄薄的春衫,卻死死咬牙不肯哭出半點動靜。
攸桐只覺溫熱潮濕的眼淚愈來愈多,便輕拍着她,溫聲安慰道:“會沒事的。”
床榻邊上,郎中軍醫忙碌了半天,才安頓好傅德清。
傅老夫人的閱歷擺在那裏,倒是格外鎮定,手裏拄着拐杖,忙引着他們往側間走。
到那邊,軍醫先禀報了傅德清最初的傷情和途中的病勢。他久在軍中,擅長治外傷筋骨,于內髒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傷了腿腳,還損及內腑,雖也有郎中緊着治療,到底沒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備了輛車,小心翼翼地護送他回齊州。
途中雖控制着傷勢,傅德清的精神也漸漸好了些,卻仍時常昏迷,叫人提心吊膽。
到了這裏,軍醫總算松了口氣,禀報完,擡袖擦去額角的汗。
而後,便是許郎中和最擅調理內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為禀報,而後按着秦良玉的意思轉述,跟許郎中議定了如何用藥、如何調理,便定了藥方和調理身子的藥膳。
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将藥膳單子遞給她,才細問有無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将要緊之處說了,攸桐默默記下。
當晚,許郎中和幾位軍醫都留在了府裏,秦良玉如常回府,沒露半點異樣。
傅瀾音姐弟倆擔心父親,守在榻邊不肯走,攸桐回南樓,請杜雙溪熬了點湯,便以照顧傅昭為名,送往斜陽齋,半個人都沒帶。到得那邊,傅德清雖醒了,卻不甚清醒,時好時壞地,由軍醫服侍着喝了藥和湯,又昏沉睡過去。
這般情形,着實令人提心吊膽,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個斜陽齋裏,氣氛都頗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臉色并未好轉。
直到夜色深濃,傅瀾音姐弟倆執拗地守着不肯走,老夫人撐不住先回了,攸桐陪着等了會兒,又不好在此過夜,便只能先回南樓。
如是過了兩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數才漸漸少了。
只是精神依舊不大好,連獨自起身都頗艱難,更別說下地走動。
攸桐每日裏踩着點的送飯,半點不曾松懈——從嫁過來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态度便頗和氣,後來兩回阖家用飯,雖沒說幾句話,但傅德清那慈父寬厚的姿态着實令她動容。更別說,他此次重傷是為守護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換來邊塞數年安寧。
這樣的男人,着實令人敬佩。
攸桐守着兒媳的本分,精心照顧,在斜陽齋時,寬慰傅瀾音姐弟,勸他們不必擔憂,父親身強體健,定能很快好轉。回到南樓時,卻漸漸地開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裏,傅家便能有底氣,不懼任何觊觎。
傅瀾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膽,怕傅德清好轉之前,碰見難捱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着傅德清那滿身重傷,擔憂也日益深重。
上陣殺敵是在槍林箭雨裏穿梭,兇險異常。傅德清深入敵腹,換了一身重傷回來,那麽傅煜呢?
平叛之戰,不像對敵時肆無忌憚。他孤軍南下,也不知處境如何?
攸桐幾乎是數着日子盼他回來,甚至有天晚上夢見傅煜身負重傷、渾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樓,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蒼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腳亂地幫着包紮,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從噩夢驚醒,只覺胸腔裏砰砰亂跳,是她來到這裏後從未有過的緊張恐懼。
她用了許久才平複心緒,摸着他曾睡過的枕頭,呆愣愣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壽安堂問安,聽老夫人去佛堂時,也跟着進去默默進香,祈盼他安然歸來。
這般擔憂記挂,默默扛到五月底,才聽說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馬往回趕。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着秦良玉開的藥膳單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陽齋送吃食。
這日晌午過去時,傅德清精神不錯,靠在軟枕上,正跟姐弟倆說話。
傅昭近來“在府裏養傷”,功課卻沒落下,每日仍按書院布置的任務讀書。傅德清閑着養病時不宜操勞,沒了軍務大事,便騰出閑心,給姐弟倆講解史書裏的故事。見攸桐進去,笑着擱下書卷,招呼兒女們先吃飯。
傅昭搬來旁邊的高案,傅瀾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個人六只手,一轉眼便将菜擺整齊,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傷勢未愈,不好亂動,只靠着軟枕端起飯碗,笑着感嘆道:“好啊,受了頓傷,倒成了福氣。南樓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樓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邊果真人才濟濟。”這般贊嘆着,很給面子地将飯菜吃個精光。
攸桐跟他相處久了,頗覺出幾分慈父的親切,便笑而盛湯。
才剛盛了半碗,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從院門口竄到了屋裏。回過頭,門扇劇烈晃動,一道黑影疾風般撲過來,轉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臉龐,眉目英挺如劍,眼窩深陷,帶着點淡淡的青色,神色頗為憔悴,颌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誰?
他顯然是晝夜不眠地疾馳回來,身上細甲沒換,甚至帶着連日趕路後的汗水塵土味道。
屋裏幾個人齊刷刷地瞧過去。
攸桐手腕狠狠顫抖了下,幾乎沒端穩瓷碗,定定望着他。
這人如疾風撲來,龍精虎猛,想必不曾受傷。
原本懸着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着那張熟悉之極的臉龐,胸腔裏又砰砰跳起來,有些激動似的,眼眶微熱,卻笑逐顏開。
那一瞬,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意識到,她究竟有多盼着這個男人安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