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秘密
傅家四代同堂, 這是頭一回為曾孫擺百歲宴, 自是十分熱鬧。
七月原本暑熱, 因昨晚下了場雨, 雲層未散, 這日倒是難得的清爽。齊州城的高門貴戶、官員富商, 但凡跟傅家有交情的,或是親自登門道賀,或是送禮到門前,兩位大管事親自盯着, 能收的登記入冊,不能收的笑臉婉拒,門庭往來若市。
宴席擺在後園,男客女眷分坐兩處,傅德明夫婦分頭張羅。
傅老夫人上了年紀,由仆婦拿着青竹小轎擡過去,坐在臨水的抱廈裏,旁邊是傅瀾音和沈月儀兩個姑娘,身後仆婦丫鬟環立。久居尊位的老夫人,哪怕私下裏精神不濟、有許多煩惱, 這等場合卻仍端着端貴架勢, 秋香色團花錦衣質地貴重、繡工精絕,銀白的發髻間只插了金鑲玉的簪子, 簡素而不失端莊。
女客們衆星捧月般圍坐在旁, 或是關懷身體, 或是拉些家常,滿屋氛圍和氣。
瞧着那兩位姑娘,傅瀾音無人不知,沈月儀則頗面生了——她到齊州後,大半時間都陪伴在壽安堂裏,甚少出府,認識的人不多。
便有人笑着問起。
老夫人只說她是沈氏的內侄女,性情溫婉和氣,知書達理,很是誇贊了一通。
底下有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跟傅家又頗親近的,就勢笑着打趣道:“老夫人跟前的姑娘,果真都是水靈靈的。沈姑娘可許人家了嗎?若還沒落定,我可要趕早了,就是搶不到瀾音姑娘,能把沈姑娘娶進門,也是福氣。”
沈月儀比傅瀾音年長,确實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老夫人睇了沈月儀一眼,頗為喜愛般牽着她手拍了拍,旋即笑道:“還沒說定人家呢。月儀性子體貼,若不是昭兒年紀小,我哪舍得便宜旁人,可惜了,也只能從外頭挑個好郎君給她。咱們齊州城的兒郎個個出挑,你們若有意,先過她姑母那一關,再來我這裏吧。”
這态度雖似打趣,卻也不是玩笑話。
底下衆人皆知沈氏在傅家的地位,有幾位意動的,果真暗自打量起來。
沈月儀陪坐在旁邊,面上泛紅,只露嬌羞之态,一顆心卻漸漸涼了下去。
旁邊沈氏焉能不知其意?老夫人若當真想為沈月儀的婚事做主,暗裏打探找個穩妥的便罷,何必這般昭然于衆,這話怕是說給她聽的——婆媳倆在府裏處了二十餘年,因她會看眼色退讓讨好,還沒鬧過矛盾。這話若當面挑破,難免尴尬。老夫人這般行事,當衆給足了她面子,卻也将大蒜挑得明白,斷她念想。
沈氏心裏添了憂慮,面上卻只能含笑,感激婆母對自家侄女的照顧,不敢錯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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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待這話題揭過去,才朝沈月儀遞個眼色。
沈月儀會意,又覺在這裏如坐針氈,便往老夫人身邊強笑耳語兩句,而後起身去裏屋。
從滿心期待,到希望破滅,再到今日當衆被點醒,她強顏嬌羞地坐在那,心裏卻盡是酸澀苦楚,只覺萬般巧語體貼都沒能說動老夫人,數月苦心,功虧一篑。
到了裏屋坐下,聽見外面攸桐陪着女客進屋,跟衆人說笑,心裏愈來愈不忿。
她既傾心傅煜,一門心思想鑽到南樓,便只覺魏攸桐空有美貌、聲名不佳,又不會讨長輩的歡心,實在配不上傅煜。起初心裏暗存鄙夷,漸而轉為自怨自艾,覺得是魏氏捷足先登,才令她錯失良機,到如今滿腔憤懑,灰心之下,更是添了怒恨。
滿臉灰敗地回思先前的事,她又猛然意識到,先前的努力或許都用錯了方向。
一動不如一靜,指望老夫人幫她已成奢望,但倘若魏氏行止有差,挪出南樓的位子……
這念頭冒出來時,沈月儀便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的枯枝,心裏猛的一跳。
……
外面廳裏,攸桐此刻卻沒那等閑心。
沈家母女那點子心破事,她當然瞧得出來,不過沈月儀先前還算謹慎,雖上蹿下跳地打探消息,卻還沒犯到她跟前來,因忌憚傅煜的威名,更不敢到南樓生事。攸桐閑得沒事,管那閑人作甚?
今日賓客如雲,她是少夫人,須幫着沈氏接待女客,晨起便沒怎麽歇過。
這會兒賓客來得差不多,離開宴的時辰已是不遠。
沈氏跟一位女客寒暄罷,抽空便朝她走來,臉上笑容和善,“廚房那邊宴席想必備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叮囑的那幾道菜都要呈上主桌,你院裏那個廚娘做得出來吧?”
“伯母放心,她前日便在張羅,這會兒想必差不多,我去瞧瞧。”
“好,待會有要當面淋湯的,叫她親自掌勺。客人都在,可別寒碜了。”
攸桐應了,也怕杜雙溪頭回幫忙張羅府裏的宴席,有差池纰漏,便帶上春草,親自去瞧。
那道菜是澆汁油淋魚,做法其實無甚特別,将魚去腮後洗幹淨,抽去腥筋,劃開刀口、裹上姜絲後往籠屜裏蒸熟,而後澆湯汁,拿熱油淋上去即可。前頭幾道工序不算麻煩,要緊的是湯汁和油淋,湯須精心調制以入味,澆油也得拿捏分寸,既溢出撲鼻香氣,也不損魚肉嫩質。做成後魚肉鮮嫩,撥一塊蘸上湯汁,甚是美味。
老夫人先前嘗過一回,這次特地點了讓杜雙溪做,還在廳外不遠處騰出地方供她淋油,能叫香氣四溢,也能趁熱端過來,增幾分趣致。
攸桐前日便叫杜雙溪備好做湯的東西,因怕出岔子,還特地檢看了一遍。
好在這等宴席上,沒人敢做手腳,一切順利。
她過去時,杜雙溪掌勺的幾道菜剛做好,那澆汁的魚也放在籠屜裏,遂叫幾位廚娘提着,徑直往設宴的照月樓去。到那邊,軒室整潔,小瓦爐裏銀炭明滅,旁邊油備好了,就等着燒熱了用。
離開宴還有點時候,杜雙溪也不着急,站在窗畔候命。
攸桐也沒走,因覺得往後可能用得着,便隔着窗戶,将那邊廳裏的女眷指給她認識。裏頭還有幾位專程過來給老夫人問安的年輕男子,旁的攸桐都不認識,就只魏天澤面熟,遂随口說了。
杜雙溪聞言,難免多瞧兩眼,這一瞧,眼底便露出驚訝,又眯了眯眼,細細打量。
以至于攸桐說後面兩位女眷時,她看得入神,竟忘了回應。
攸桐察覺,便笑着拍她,“怎麽,是他生得好,看入迷了?”
“不是。”杜雙溪搖頭,因跟攸桐熟了,便低笑到:“我原先那位夫君比他好看。不過這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這話倒出乎攸桐所料。
杜雙溪從前在梓州,後來去了西平王魏建府上,沒去過別處。魏天澤算是傅煜的得力幹将,時常神出鬼沒,哪怕去了別處,未必會張揚行蹤,杜雙溪怎會見過?
詫然之下,不由道:“在哪裏見的?”
杜雙溪遲疑了下,見旁邊還有待命的婆子丫鬟,便朝攸桐擠擠眼。
攸桐會意,瞧着還沒到時辰,便帶她先出去,找個僻靜之處,問她緣故。
杜雙溪便簡略說了段舊事給她——
杜雙溪初入魏府的時候,雖有一身本領,卻無人可依仗,亦沒人提拔。魏府人丁興旺,魏建身旁十幾個小老婆,各自據着院落樓閣,她沒有到那些得寵之人跟前伺候的福氣,有陣子便只給一處冷僻的院落送菜。
那院子在魏府的偏僻角落,離魏建住處頗遠,雖然屋舍整潔,卻冷清得很。裏頭住着的是魏建從前的妾侍,姓楚,快四十的年紀,身邊唯有兩位仆婦伺候,尋常閉門不出,沉默寡言。因覺得杜雙溪的菜對她胃口,偶爾會給些銀錢,請她添幾樣菜送過去。雖瞧着不受寵,出手卻頗闊綽,匣裏金釵玉镯,卻從不佩戴。
有次杜雙溪過去時,仆婦不在,她送菜進屋,就見那位楚氏失神地站在牆邊。
而牆壁上懸着一幅畫,是個年輕俊美的男子。
大抵是看得入神,楚氏連她進門的動靜都沒聽見,只管發愣,直至杜雙溪開口,她才驚回過神,将那幅畫收起來。
那之後,再也沒找她做過菜。
杜雙溪原以為那是楚氏的情郎,在魏家時,也沒敢跟任何人提起,卻未料今日見到魏天澤,竟跟畫上男子一模一樣!畫上的男子隔了千裏出現在齊州,她滿心驚訝,才會忍不住細看入神。
攸桐聽得目瞪口呆,“那畫上的人,果真跟魏天澤極像?”
“像是照着他畫出來的,那場景我記得很清楚。”杜雙溪篤定。
攸桐兩道黛眉便慢慢蹙了起來。
天底下相貌固然有相像之人,但這般巧合的,卻也不多。魏天澤若果真跟魏府裏那獨居婦人有關,這事兒就玄乎了,也不知傅煜是否知道此事?他跟魏天澤相識已久,沙場上袍澤之誼、過命的交情,論跟傅煜的親疏,其實她未必比得上魏天澤。
但隐隐之中,攸桐卻覺得這事兒有蹊跷,須提醒傅煜一聲。
正凝神思索,忽聽外面有腳步踩過草地的聲音,微驚之下,當即擡頭去看。
正對着她的窗外并無旁人,周遭也都安靜,唯有後面一道僻徑旁,假山映襯竹叢,旁邊樹梢輕動。她看了一圈沒見人影,唯有遠處一只貓塌着腰跑過,籲了口氣,跟杜雙溪回原處,燒熱了油去做那澆汁油淋魚。
過後命人端菜上桌,又要招呼賓客,暫且将此事按下。
……
傅家有戲樓,卻沒養戲子的閑心,今日為了熱鬧,請了幾家戲班來湊趣。
宴席過後,男客們都有正事,零星散去,女眷反正都閑着,便仍看戲,攸桐是二房的少夫人,這場合裏沒法躲懶,哪怕午後犯困,也只能陪着。
此刻的傅煜,卻正大步流星,往南樓走。
那日跟攸桐去城外散心,雖說被她惹得生氣,卻沒到夫妻鬧不愉快的地步,回來後他仍睡在兩書閣,每日傍晚時分,卻總能尋到由頭,來她這兒尋摸吃的——不得不說,攸桐對別的事不上心,于美食卻極有熱情,但凡有空,便能跟杜雙溪商量吃食,玩些新花樣,層出不窮。
傅煜從前在軍旅,吃的是大鍋飯,行軍時還常拿幹糧充饑,原本不甚講究吃食。
娶了她之後,那胃口卻漸漸刁鑽起來,在外時沒辦法,若在府裏,又沒要事纏身時,瞅着兩書閣仆婦端來的菜沒胃口,總忍不住惦記南樓的美味。漸漸的,她這兒有哪些吃食,他竟也有了點數,譬如她昨日折騰的冰豆沙,雖甜膩了點,卻清涼解暑,頗對胃口。
他前晌在宴席那邊露了個面,便去校場,一路疾馳回來,滿身的汗,頗惦記那味道。
到得南樓,春草和夏嫂、杜雙溪都不在,就只周姑坐在廊下陰涼處做針線。
傅煜也不客氣,徑直進去,道:“昨日少夫人端出的那冰豆沙還有嗎?”
“有的,就在冰鑒裏。”周姑趕緊起身。
傅煜颔首,“取兩碗來。”
如今時氣正熱,冰鑒在外面擱着不便,存在北坡下的小地窖裏。
周姑命人去取,來回總要費點時間,傅煜閑着無事,索性到側間去找本書翻。
到了裏頭,卻忍不住想起那回帶醉歸來,将她困在這書案書架之間,嘗到的柔軟雙唇滋味。紅嫩的唇瓣、柔軟的腰身、籠了霧氣的眼眸……乃至先前夫妻界限分明時,同榻而眠的滋味,齊刷刷湧上心頭。
傅煜有點出神,手撫桌案,順勢坐在椅中。
桌案上筆墨俨然,鎮紙是個細瓷制的兔子,憨态可掬。
旁邊一摞紙箋,是她平素寫下的菜譜,最底下的那一格,是宣紙裁的,拿線裝成了書。
時下除了絹帛,書籍裝幀多是經折、龍鱗裝,倒還沒見過拿線紮孔的,這樣式倒是稀奇。
傅煜饒有興趣地取出來,翻開扉頁,裏面簪花小楷是熟悉的筆記,端端正正七個字——京都涮肉策劃書。他愣了下,不知這是何物,待周姑端來冰豆沙,趁着空閑翻了一遍,才算明白過來。這玩意兒他沒見過,想必是出自攸桐的手,傅煜索性又翻一遍,這回看得細致,漸漸地,臉色便帶了點肅然。
待兩遍翻罷,掩卷時,案上只剩兩只空碗。
傅煜端坐在那裏,盯着那裝幀古怪的書,神情頗為複雜。
……
攸桐酷愛美食,為之費心費力,甘之如饴,傅煜是知道的。
卻沒想到,她頂着皇家準兒媳的身份金尊玉貴地嬌養大,心裏卻藏着開食店的念頭。且落筆沉穩,字裏行間頗有章法,許多地方甚至比他所想的還要細致、周到,就像是他每回作戰前勘察地形民風,商議作戰策略般,條理清楚分明,連所需時日、可能耗費的銀錢都寫了。
這未免讓他驚訝。
傅煜迎娶攸桐時,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哪怕後來改觀,在他眼裏,攸桐跟瀾音年紀相若,都還是十多歲的少女,天真爛漫。哪怕後來攸桐幾番行事都令他刮目相看,也終是歷練有限,不知人間疾苦,只會在錦衣玉食裏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是以先前攸桐提到和離,不願困在府裏時,他只覺那念頭太天真幼稚,甚至孩子氣。
所以不曾深究,只氣悶離去。
卻沒想到,她那些話是認真的。
且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寫了這樣一份細致周密的東西。
上頭提到的杜雙溪,她已搜羅來了,開食店的銀錢,她的嫁妝足夠用,裏頭提到的涮肉吃法,她也在南樓擺出來過。此刻回想,她當時仿佛還探問他是否喜歡,有無旁的指教。這裏頭寫的東西,她在默默踐行,且看其內容,并非不切實際。
傅煜從沒想過,這位嬌滴滴連女工都不太擅長的妻子腦海裏,竟會裝着這樣的念頭。
一個讓他全然意想不到,甚至為之驚訝的念頭。
他沉眉坐在案後,手指撚着宣紙頁角,久久沒動。
南樓外,攸桐直到最後幾位女客走了,才算是從冗雜事務裏脫身出來。
老夫人身份尊貴,瞧完戲便回壽安堂歇息去了,沈月儀和傅瀾音是姑娘家,無需勞累,便只剩沈氏帶着她們這些做媳婦的當苦力,應酬招待,待旁人含笑走了,才圓滿結束。
攸桐笑了半日,臉都有點酸,腳掌更是酸疼得厲害,恨不得飛奔回去叫人按摩一通。
好容易撐着到了南樓,便見正屋門扇洞開,廊下的美人榻空置,正朝她招手呼喚。
還沒來得及奔過去癱坐,廊下周姑便已起身,提醒般道:“少夫人可算是回來了,将軍已回來多時了。”說着,便擱下針線,親自過來,扶着攸桐那副快要散架的身體。
攸桐沒辦法,只能扛着滿身勞累,進屋裏去。
到了側間,便見傅煜坐在案後,神情沉靜無波,目光投向她,有那麽點驚訝贊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