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蠱惑

這位跛足的挑腳漢叫陳三, 早年天南海北的闖蕩,後來傷了腳, 便在齊州做些粗活謀生, 無妻無子, 孑然一身。且因性情孤僻, 不與四鄰打交道, 又時常搬動住處,也沒人留意。魏天澤是四年前才機緣巧合地認識了他, 得知他的身份,過後暗裏往來,沒露過半點馬腳。

此刻,他一身平淡無奇的布衣,坐在沾滿肮髒油垢的桌邊,聲音極低。

“那院裏近來可有動靜?”

“兒子回來, 那位婦人高興得很。”

“就沒有愁煩的事?”

“倒有一件, 且跟主人謀劃的事有點幹系。”

外面鬧哄哄的都是酒客, 這角落不起眼, 更沒人打攪,最适合孤僻的人喝悶酒。

魏天澤只埋頭倒酒,挑眉道:“說來聽聽。”

“婦人有個侄女, 年初進了府裏, 很得那當家老婦人的歡心, 留在身邊住, 那可是親孫女都沒有的待遇。那姑娘野心不小, 瞧上了這位——”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晃了晃,迅速縮回去,“只可惜這位娶了親,攔住了她的路。那婦人的心思,主人也該知道,嫁進了高門,便想把娘家也拉車起來,不甘心大全旁落二房,又怕手裏那點權柄也被奪走,難得侄女讨人歡心,一門心思想留她在府裏。”

這消息令魏天澤精神稍振,“消息确切?”

“秋娘打探的,主人放心。”

魏天澤知道這位秋娘,原本是沈氏的陪嫁丫鬟,無依無靠,在沈氏跟前伺候了幾年,無功無過,後來得了恩典,嫁給外頭一位叫曹英的男人。可惜曹英雖老實,卻也沒多大本事,又愛偷着賭錢,哪怕背靠傅家這般大樹,也沒混出個名堂。眼瞧着沈氏身邊旁的管事撈了種種有油水的活兒,出人頭地,他不思自身無能,倒怨怪主子薄情,不肯照顧身邊人。

這念頭久了,連秋娘都跟着暗自抱怨,即便沈氏常有賞賜,卻也覺其薄情,沒給她像旁人那樣生錢的門路。

——倒有點升米恩,鬥米仇的意思。

陳三對傅家的仆人盯了很久,瞅着這個空子,慢慢跟曹英攀上交情,等對方上鈎了,便許以重金,只消秋娘幫着刺探內宅消息,便給她財帛田宅。

秋娘雖對沈氏心有怨怼,到底主仆一場,起初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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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陳三出手闊綽,拿到實實在在的好處後,到底是動了心,被曹英勸了一陣,欣然從了。

那秋娘在沈氏跟前伺候了大半輩子,哪怕不是有頭有臉的管事,也頗得信任。到如今,陸陸續續已給陳三遞了許多消息,且這種事做多了,自知倘若事發會不容于傅家,夫妻倆便死心塌地,任憑差遣。

關乎沈月儀的這條,想來也不假。

魏天澤喝了杯酒,問道:“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主人猜得沒錯。那位爺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且夫人美如天仙,未必瞧得上旁人。據秋娘說,那當家婦人雖寵愛侄女,卻因孫兒已娶妻,想嫁到外頭去。婦人近來為這事發愁,旁人不知,親近仆婦卻都看得出來。”

這便有戲了,魏天澤眼睛眯了眯。

既然有人攔路,就得除去。當初傅老夫人想讓傅晖的妻子碰內宅的權柄,不就因道行不夠,在沈氏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索性躲到外頭去了嗎?也是因為此事,傅煜兄弟縱然敬重伯父,于沈氏的親戚卻不熱絡,他瞧得出來。

一旦沈氏生出這念頭,便能為他所用。

事出緊急,天上沒法掉餡餅,便只能冒險一試,以此掩護了。

魏天澤垂頭喝酒,眼底鋒芒漸厲,半晌後,朝陳三低聲囑咐了一通,而後結酒錢離開。

陳三仍舊坐在那裏,直到酒館打烊,才沉醉邋遢地走了。

……

傅府裏,攸桐勞累了整日,在傅煜走後,便命人張羅涮肉,她躺着歇了會兒,先去泡腳解乏。等那疲憊退去,昏沉的腦袋也管事兒了,将宴席應酬的事丢在腦後,才想起杜雙溪說的那小插曲,打算等會兒吃涮肉時,尋機轉述給傅煜——畢竟魏天澤跟傅煜是過命的交情,傅家又在密謀天下,她嫁進來沒幾日,這種嫌疑的事兒不好說得太突兀。

誰知道泡個腳的功夫,那位田姑去而複返,說傅煜不來了。

這也沒辦法,傅煜比廟裏的土地公公還忙,緊急外出是常有的事。

攸桐沒說什麽,只請了傅瀾音過來享用美食。

相較之下,壽安堂裏的沈月儀卻愁眉不展。

她畢竟才十五六歲,哪怕嘴上抹蜜會讨人喜歡,城府也不算深。白日裏宴席人多眼雜,她溫柔讨巧地賠笑說話,到了壽安堂,想着老夫人那些話,到底灰心傷感,偷着抹淚。

伺候老夫人的孫婆婆瞧見,暗自嘆息,待晚間老夫人歇息時,順口提了一嘴。

屋裏沒旁人,孫婆婆又是親信,老夫人聽罷,那張時常端肅的臉便沉了沉。

“終歸是她不懂事。待嫁的姑娘,觊觎有婦之夫,算怎麽回事?叫她哭一場也好,想明白過來,往後我也還能多疼她幾分。”

“老夫人慧眼如炬,只怕夫人……”

“她也是!”老夫人嘆了口氣,“你那夫人樣樣都好,只是碰到娘家的事就拎不清,先前我說讓魏氏幫着操持百歲宴,意思那樣明白,她還看不清楚。”

孫婆婆有點訝異,“您讓少夫人管事,原來是為這個?”

“不然呢。魏氏那懶散的臭石頭性子,像是願意分憂操勞的?”語氣竟帶幾分抱怨。

她在傅家地位尊崇,底下主仆丫鬟,都能斥責管教,卻甚少用這般語氣評價誰。

孫婆婆聽了忍俊不禁,“雖是個臭石頭,卻也率真,沒藏彎繞,不是嗎?”

“各有好處吧。”老夫人靠在軟枕上,雙目微阖,“那魏氏既沒死纏爛打、品行不端,看久了也還成。只消她安分守己地照顧好修平,別給我添麻煩,睜只眼閉只眼就是了。至于月儀,她那性子我着實喜歡。這話我不好說,你回頭提點夫人,就說南樓有少夫人,哪怕是個妾也不好添,月儀若知道好歹,我仍留她在身邊,尋個體面親事。若還存着那念頭,便送回沈家去,耳根清淨。反正這壽安堂……冷清慣了。”

說到最末一句,聲音已很低,迷迷糊糊的,像是撐不住犯困。

孫婆婆也知老人家上了年紀,最怕身邊安靜得跟祠堂似的,想找人熱鬧說話。

可惜內宅規矩嚴,傅瀾音不愛撒嬌,也不會讨人喜歡。也就沈月儀有眼色,能放下身段,又會投其所好。

可惜了。

她沒再說話打攪,伺候老夫人睡着了,便往東院去,提點沈氏。

……

沈氏白日裏将老夫人的态度瞧得明白,被孫婆婆一提,那顆心當即如墜冰窖。

話說到了這份上,已是攤了底牌。

除非南樓少夫人的位子空出來,否則老夫人不會為那點寵愛而給後宅添亂。

長房的權柄已然失了大半,若她這點盤算都落空,再過幾年,該如何是好?

她心中焦慮,明面上也不敢太拂逆壽安堂的意思,輾轉了一夜,次日清晨去壽安堂問安後,順道把沈月儀帶到了東院。姑侄倆閉門說話,沈氏為權柄發愁,沈月儀為前路而傷心,各自垂淚半晌,沈月儀才咬牙道:“費了大半年的功夫,姑姑,我不甘心。”

“你當我就甘心?”

“既然都不甘心——”沈月儀頓了下,窺着沈氏的神色,低聲道:“就再試試。”

“老夫人是鐵了心,在她心裏,內宅安穩是最要緊的。”

“她不肯幫我,難道就沒旁的門路?若是魏攸桐被趕出傅家,位子空出來,又會如何?”

這事兒沈氏也曾想過,只是先前忌憚傅煜,便只能指望老夫人。

如今這條路斷了,只能靠自身,不過傅家牢如鐵桶,想動手腳還不留痕跡,着實艱難。

她瞧着侄女,沉吟半晌,才道:“這事我須慢慢想想。”

沈月儀便垂淚道:“父親能來齊州不容易,我也着實想留在府裏,幫姑姑一把。”

“走着瞧吧,會有法子的。”沈氏嘆息,又勸侄女稍安勿躁,好半天才送出門。

待沈月儀走了,沈氏方才垂淚,眼眶微紅,也不好叫管事媳婦議事,便知命人端茶進來。秋娘便是瞅着這機會,從丫鬟手裏接了茶盤端進來。

沈氏滿腔心事,也沒留意,取茶杯喝了兩口,擡頭見她杵着不懂,才道:“還有事?”

“奴婢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秋娘有備而來,進門時便掩了屋門。因方才姑侄議事,屋裏沒旁人,她仗着主仆多年的情分,低聲道:“是為咱們姑娘的事。”

這話來得蹊跷,沈氏停杯詫異。

秋娘屈膝蹲在她身邊,幫着緩緩揉腿,嘆氣道:“夫人這陣子發愁,奴婢都看在眼裏,方才姑娘紅着眼睛出去,瞧了更是讓人心疼。說句僭越的,奴婢跟了夫人這些年,也算是沈家的舊人,看得出夫人的幾分心思,瞧着這情形,着實難受。”

她為打探內情,自打結識陳三之後,便有意體貼沈氏,幫着排憂解難。

這回主動往沈氏心坎上說,更是一副忠心體貼模樣。

沈氏也只紙包不住火,哪怕瞞得住外人,身邊這些老仆婦卻多知她心意。

遂嘆了口氣,沒說話。

秋娘接着道:“這些話,奴婢也只敢在夫人跟前說。這幾年夫人的處境,奴婢瞧得明白,若不留下姑娘在旁邊幫襯,往後怕是會更艱難。奴婢說句不該說的,那邊的二少夫人能耐有限,夫人若能趁着她根基不穩時想出法子,倒還好對付些。”

這話着實僭越,沈氏乍聞之下,雙眉微豎。

秋娘便作惶恐狀,就勢跪在地上,“奴婢是為夫人着想,翻來覆去好些天,才敢說這話。”

“罷了。”沈氏擺手,示意秋娘起身。她身旁得力的人就那麽幾位,當初帶來的陪嫁,剩的也不多,秋娘算是貼心的,倒不必太過隐瞞。遂問道:“你說這話,是有了主意?”

“奴婢愚笨,算不上主意,就是幾句勸言。”秋娘仍跪在身邊,低聲道:“向來男人好色,那邊二爺縱冷傲些,等少夫人身子長開,定會貪戀,到時候就難辦了。倒不如趁着如今,設法讓少夫人出點岔子,休出府去,倒還容易。”

“容易?”沈氏嗤笑了聲,“說得輕巧。”

傅煜的鐵腕手段,沈氏一清二楚,且仗着兵馬副使的身份,時常留在齊州。

傅家內外管得嚴,她想在裏頭做手腳,談何容易?

秋娘卻是笑了笑道:“府裏不好做,外頭卻不一樣。夫人也知道,奴婢家裏那口子不上道,認識些下九流的人,那些人本事沒有,膽子卻大,只要給足銀錢,什麽事都敢做。夫人只消想法子讓少夫人在外面落單,那些人不知她傅家少夫人的身份,鬧出點事,憑着夫人的手段,難道還能查到您頭上?”

這話倒是提醒了沈氏。

她久在內宅,想的全是後宅裏的主意,卻還沒想過這個。

傅家威震齊州,那馬車的徽記無人不知,是以女眷出行,向來安穩無事。但倘若沒了那徽記,外頭的人,難道還會忌憚?屆時哪怕不傷魏氏性命,要做個足夠休妻的事,卻也不難。

沈氏腦海裏晃過許多念頭,想着這終是害人的事,心驚肉跳。

秋娘便低聲道:“人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夫人若不早點動手,等那邊站穩腳跟,可就麻煩了。那邊二爺就算是通天的本事,也有離開齊州的時候,夫人只消不留痕跡,屆時哪怕他追查,有咱們幾位爺在,還能哪疑影來找您嗎?”

這話正戳中的沈氏心中所想。

不過她畢竟謹慎,哪怕被說得意動,也沒露态度,只擺手道:“我知道你的好意,這話在我跟前說了便罷,外頭不必洩露。我累了,你先出去。”

秋娘陪了她這麽多年,焉能瞧不出她面上的遲疑,便低聲勸道:“奴婢覺得,夫人還是該早作決斷,趁着咱們兩位爺在,早點了結此事,否則,往後怕是會更難。”說罷,行禮退了出去。

剩下沈氏獨坐屋中,慢慢權衡掂量。

認真想來,秋娘這話未必不是好主意。

府裏不好下手,外頭卻沒那般嚴密,且齊州轄內太平,傅家女眷安穩慣了,出入甚少戒心,容易找到下手的機會。只消她做得幹淨利落,掐斷中間人,哪怕事發,也只是下九流的痞子沒眼色,太歲頭上動土而已。

傅煜即便謹慎多疑,還能拿那點疑影來問她這長輩的罪?

不過添點芥蒂而已。

若是事敗,于她分毫無損,但若成了,卻能給沈月儀尋來轉機。

沈氏越想越是心動,琢磨着秋娘的話,也覺得事不宜遲,趁着兩個兒子在身邊,傅煜有事外出,可周密安排,試一試。只是要讓魏氏外出,還不惹人疑心,卻非易事,她這兒正琢磨對策,誰成想當日後晌,便有人送了機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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