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救妻

連着半月暑熱蒸人, 難得天氣涼爽幾日,傅家百歲宴過後, 別處也都饒有興致地張羅宴席, 或是在府裏聽戲看花, 或是三五成群地射獵郊游, 或是往別苑小住納涼, 不時便有請帖遞到門前,請沈氏賞臉同去。

沈氏在府裏悶慣了, 對這些不算熱絡,擱在平常,多半不會去。

這回卻是動了心思。

晚間往壽安堂問安時,沈氏關懷過老夫人的身體,因那位說這兩日天氣涼爽,胃口還算不錯, 就勢道:“這幾日确實涼快, 不像前陣子, 曬得人都不敢出門。昨兒媳婦在屋裏閑坐, 收的請帖卻摞了一堆,外面都忙着消暑納涼,往郊外射獵散心呢。裏頭有幾位, 已跟媳婦招呼過多回了。”

“都是哪幾家?這般有興致。”

沈氏遂唠家常般随便說了幾處, 又道:“顏夫人前陣子抱病, 甚少走動, 明兒在十裏峰那邊設宴, 請我多回了。媳婦想着,總歸天氣涼快,咱們今夏也沒出城散心,不如去湊個熱鬧。她家在那邊有莊子,做些新鮮的野味吃,倒很不錯。”

那顏家是傅德明的副手,輔佐傅德明打理內政,很是勤懇。

老夫人琢磨了下,覺得太拂逆顏面也不好,便颔首允了。

沈氏又說一人無趣,不如帶媳婦們同行,老夫人自無不可。

事情就此說定,當晚沈氏便知會了幾位兒媳,又往南樓遞了消息。

攸桐先前也跟着沈氏赴宴過幾次,不過多是在城裏,甚少出城,聽得這消息,也沒多想,只叫人預備下明日赴宴的裝束。

次日清晨去壽安堂時,果然長房幾位婆媳都打扮好了,出了壽安堂,一道去乘馬車。

傅家車馬轎輿寬裕,今日沈氏帶了兩位兒媳,外加攸桐和傅瀾音,人不算多,便各乘一輛輕便的。出府沒走多久,就有沈氏身旁的仆婦過來,跟在攸桐馬車旁,笑眯眯地道:“夫人說,顏家為齊州的事出力甚多,想順道挑點東西,請少夫人一道去呢。”

攸桐應了,便叫車夫跟進沈氏的馬車。

待得馬車在珠寶街上停穩,掀簾出來,只見沈氏帶着仆婦在前,不見幾位堂嫂和傅瀾音。

她疑惑了下,順口笑問道:“怎麽不見兩位嫂子呢?”

Advertisement

“她們先行一步,去那兒湊熱鬧,咱們還有正事兒。”沈氏在人前想來和氣,頗慈愛地撫着攸桐肩膀,解釋道:“顏公是咱們齊州的名儒,這些年沒少在你伯父跟前幫襯,他的兒孫裏也有習武的,跟着修平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前陣子顏夫人抱恙,我忙着百歲宴的事,也沒去瞧,才剛想起來,便想帶幾樣禮,也算略表你伯父和修平的心意。”

這事自然不好怠慢,傅家馭下雖嚴,卻也恩威并施,女眷往來送禮是應有之意。

長房的事有沈氏,二房沒有婆母大嫂,事兒便落在了她肩上。

攸桐便颔首道:“是我疏忽了,多謝伯母提醒。”

遂同沈氏進去,挑了幾樣東西。

這般耽擱一陣,日已三竿,趁天涼出城的人愈來愈多,城門口頗為擁擠。

馬車行人熙攘往來,不知是誰家的馬受驚,也不聽車夫的吆喝,只管四蹄亂踩,帶得那馬車都橫沖直撞。攸桐原本安坐在車裏,聽見動靜往外瞧,還沒瞧清楚,便聽“砰”的一聲悶響,她的車廂似被撞到,狠狠晃了下。

旋即,外頭便響起車夫的抱怨,“你這人怎麽……嗐,瞧這馬車撞得!”

那邊的人一疊聲地賠不是,攸桐坐穩身子,掀簾往外一瞧,眉頭微蹙,“怎麽回事?”

“嗐,是那家的馬受驚亂跑,這不,咱們這輛車都被撞壞了。”趕車的鄭叔性子溫吞老實,自知傅家規矩嚴苛、不許仆從恃強淩弱,暫沒跟那人争執,只作難道:“少夫人恕罪,這輛車後頭都壞了,怕是得修修,不然……”

“明白了。”攸桐颔首,出了車廂,過去一瞧,果然撞壞了。

傅家女眷用的馬車皆裝飾精致,華蓋銅鈴、青幔熏香,為的是排面好看。

如今撞成這般,便不好再往各處亂晃了。

因這動靜不小,周遭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過來,攸桐也知車多馬亂時容易剮蹭,追究無益,便往沈氏那邊說明白。原想着沈氏的馬車寬敞,兩人同乘便可,誰知那位竟絲毫不提這茬,往外瞧了瞧,便道:“人多了,磕碰是難免的,不算大事,叫人趕回去修就是了。那邊有馬車行,咱們賃一輛也無妨。”

“賃車……方便嗎?”攸桐遲疑。

“很容易的。去十裏峰的路還得走一陣,單獨賃一輛,歇息也方便。”

這就是不想跟她擠的意思了。

攸桐雖覺賃車出行不合傅家做派,卻不好強行擠到伯母的車廂裏,便命人去賃。

馬車行就開在城門口,裏頭從簡陋到貴重,各色馬車齊備。随行仆婦很快便賃了一輛,叫人趕過來,攸桐坐進去,照舊出城。

誰知人倒了黴,喝水都能塞牙縫。

她賃的那輛車瞧着結實,行到半路時,竟又出了岔子。

……

十裏峰離齊州城不算太遠,卻甚少有閑人踏足——那一帶山水風光極好,很早之前便被高門貴戶各自圈地建別苑田莊,往來的都是官宦富貴人家。普通百姓到了那邊,并無客舍食店能歇腳飽腹,想游覽風光時,又時常碰見圍着的木栅欄,漸漸就沒人去了。

到如今,便成了專供高門踏足的消暑之處。

出城後沒走太遠,馬車拐到前往十裏峰的那條路,周遭漸而僻靜。

攸桐今日犯太歲似的,前腳剛被撞壞了馬車,賃的這輛在僻靜山路間走了一陣,竟又吱吱呀呀地響起來,沒過片刻,輪軸附近發出聲脆響,竟又壞了。趕車的鄭叔也未料今日竟這般倒黴,急出了滿頭的汗,瞧過吱呀亂響的地方,趕緊擦汗解釋道:“是輪軸那兒卡了東西,少夫人稍安勿躁,老奴這就去修,不會費太多功夫。”

這頭手忙腳亂,前面沈氏走出兩射之地,得知動靜,便探頭回望。

見這邊忙着修馬車,便皺緊眉頭,朝仆婦吩咐了幾句。

仆婦應命過來,向攸桐端然施禮,道:“夫人說,顏家設宴,咱們去得太遲了不好。方才路上耽誤了很久,夫人先趕過去,少夫人可慢慢過來,不必着急——這附近的景致不錯,少夫人性情爛漫,在府裏便愛賞景游玩,可趁機散散心。那邊的事不必擔心,都有夫人照看呢。”

說罷,便含笑去了。

那邊沈氏等仆婦趕到,便命人駕車啓程,竟沒等片刻。

攸桐仍坐在壞了的車廂裏,眼睜睜瞧着沈氏走遠,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倒不是生氣遷怒,而是覺得今日的事着實蹊跷。

昨晚聽到消息,說沈氏要帶衆人出城赴宴時,她只覺這是常事,還頗期待。今晨兩人撇開旁人,單獨去挑東西,那也是禮數使然,無可指摘。哪怕是在城門口,她的車被撞壞,沈氏不願與她同乘,要賃車時,攸桐縱覺得不妥,卻也只是疑惑,畢竟沈氏雖和氣親近,出門時卻總擺着傅家夫人的款,獨乘華蓋香車,跟兒媳侄女都不同乘。

但此刻,她都倒黴淪落到這境地了,沈氏竟也無動于衷?

那輛車寬敞舒适,她跟傅煜同乘都無妨,沈氏能占多大的地方?換成旁人,哪怕相交甚淺,瞧見這境況,多半也會邀她同乘,與人方便,誰知沈氏問都不問,猜準了她這輛車能就地修好似的,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比起平素的親和模樣,這态度着實古怪。

攸桐眸色漸沉,再回想今晨種種,更覺蹊跷。

她不動聲色,往車外瞧了瞧——鄭叔滿頭大汗地修車,顯然未料到今日如此坎坷,怕她責備。随行的春草和仆婦也都焦灼圍在旁邊,因赴宴時不宜前呼後擁,她也沒帶旁人。随行的護院被堂嫂和瀾音分走一波,剩下兩人被沈氏帶走。

舍此而外,周遭環境固然清幽宜人,卻是行人稀少,山野僻靜。

攸桐直覺有異,仔細将周遭打量一圈,忽然看到道旁低矮的灌木叢中,有個黑影蠕動了下。她呼吸一頓,凝神瞧過去,透過掩映交錯的枝葉,果然有幾個人埋伏在那裏。

心底警鈴大作,她立時喚道:“春草!”

“少夫人別着急,快修好了。”春草在鄭叔那邊幫忙,神情焦躁,往沈氏離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大抵也覺得沈氏這回做事不厚道。

攸桐哪還顧得上這個,手探入袖中摸索,低聲道:“都過來。”

三人詫異,卻還是應命起身。

幾乎是同時,道旁的灌木叢裏,原本的黑影也倏然起身,除了攸桐看到的之外,還有三四個壯漢。他們一副市井閑人的打扮,面皮上嘻嘻笑着,摩拳擦掌,趟過灌木叢,徑直往這邊圍攏過來。

鄭叔臉色陡變,立馬護在馬車跟前,厲聲道:“大膽!”

“呵,還挺橫。”為首那人面帶淫笑,目光從春草和仆婦身上掠過,落在攸桐臉頰。

正當妙齡的少婦,雲鬓金釵、玉顏皓齒,目露薄怒,麗色照人。

他愣了下,未料老大要找麻煩的是這等傾國傾城的美嬌娘。

便聽劉叔呵斥道:“這是節度使傅家的少夫人,誰敢造次!”

“放屁!”後面有人立馬哄笑,“節度使府上的人需要賃車?傅家的車都有徽記,滿齊州城誰不認識,當我們是三歲孩子呢?哥兒幾個,瞧這車,不就是城門口那家車行的嗎,唬誰呢!”話音落處,惹出一通哄笑。

那為首之人初見攸桐容色,只覺美貌無雙,怕她有些來頭。

聽得背後調侃,也放心下來——若真有來頭,哪會賃車出行?恐怕是誰家私藏的美妾,無依無靠,憑着美色侍人,才勉強拿出這點排場,不足為懼。且老大給了重金,幹完這一票,便能天高皇帝遠地往別處去逍遙,誰還能追殺來不成?

這般想着,便也笑了兩聲,往馬車靠近。

車內,攸桐原就擔心有詐,瞧見這群人,更覺來者不善,怕是早有預謀。

荒山野嶺,憑她和周圍三人之力,絕非對方敵手。

她面不更色,指尖觸到一枚冷硬之物,當即取出來含在嘴裏,用力吹響。

這是枚銅哨,是回京時傅煜給她的,當時他曾說,倘若途中不慎遇險,鳴此哨會有人接應,不過那時有他陪伴,沒出過岔子,銅哨也沒派上用場。回齊州後攸桐也沒丢了它,每回出門都帶着——這時節又沒防狼噴霧,她勢單力薄,碰見麻煩,示警找人求助是最要緊的事。

不管召來的是哪路神仙,都是傅煜的麾下,足夠對付這些地痞流氓。

哨聲高亢清亮,音色獨特,破雲而上。

那些漢子仿佛愣了下,面面相觑。

極遠處,伏在灌木後的蒙面男人也是一愣,沒想到這女人身上竟帶了傅煜麾下示警所用的銅哨。傅家在齊州布有天羅地網,哪怕荒山野嶺,這哨聲破雲而出,兩炷香的功夫裏,必定會有人趕來營救。

他若想在那群痞子劫走馬車後再下手,怕是會來不及。

心念動處,目中殺意頓盛。

他悄然往後面比個手勢,手中勁弩拉滿,對準車中麗人,鐵箭破雲而出。

天陰風涼,山間樹梢輕晃,風聲徐徐。

那鐵箭铮然而出,無聲無息地撲向攸桐面門,在靠近車廂之前,斜刺裏卻有一枚鐵彈丸疾飛而來,不偏不倚地擊在箭簇之上。火花四濺,金戈交鳴,那鐵箭被擊得轉了方向,幾乎是一息之間,噗的一聲刺入駿馬腦門。

鐵箭疾勁,如攜雷霆之勢,那馬一聲哀嚎,劇痛之下,當即狂躁,四蹄騰空跑了半步,被那力道帶着轟然倒地,連帶馬車都迅速拐個彎,翻倒在地。

對面男子沒瞧見鐵彈丸,隔得遠也沒聽見動靜,見鐵箭射歪,目露震驚。

想再彎弓時,那翻到的馬車車底朝他,攔住裏頭的人。

馬車廂裏,攸桐聽見那金戈交鳴時,才看清是一枚鐵箭撲面而來。心跳幾乎在那一瞬停止,就在她以為要命喪當場時,那鐵箭卻射死駿馬,天旋地轉之間,馬車側翻,她的腦袋撞在廂壁,隐隐作痛。

車簾被山風卷起,驚魂未定、暈頭轉向之際,她看到有道黑影朝她撲了過來。

魁偉剛健,身如疾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