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露餡

校場上空蕩得很, 秋初的晨風和暖, 微微掀動衣角。

馬蹄踏上被踩得堅硬的泥土,蹄聲清脆而遲緩,傅煜眉目肅然冷沉, 沒帶半個随從。

魏天澤這幾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歸來,此刻陡然看到他,滿心震驚。他竭力鎮定,掩飾過種種情緒, 利落地翻身下馬,抱拳道:“将軍!”話音落處, 并無任何回應,他擡頭,正對上傅煜的眼睛。

威儀而鋒銳, 居高臨下, 卻不待半點情緒。

“上馬, 去那邊。”傅煜擡手指了指校場邊的樹林。

林子的旁邊是一處高臺,借着丘陵的地勢,站在上面,能瞧見東林校場的全貌。

魏天澤應了,随他到林邊下馬, 而後登上高臺。

遠處有騎兵訓練的蹄聲斷續傳來, 這邊卻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靜如青松。

氛圍沉默得詭異, 魏天澤站在傅煜身側,先行開口,“青州的事,将軍都處置過了?”

傅煜颔首,目光掃過校場,掃過遠處訓練的兵士,半晌,才回身看向魏天澤,“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這裏吧?那次伯父辦了場比武,同齡人裏,你是最出類拔萃的。騎射功夫和身手都很好,教習師傅也誇你天賦異禀。”他頓了下,嘆道:“一晃眼,都多少年了。”

聲音遲緩,平穩無波。

魏天澤的瞳孔卻倏然縮緊,心也不自覺地沉了下去。

平白無故的,傅煜不會有閑心翻舊事,事實上,以傅煜慣常的冷厲內斂性情,若無別的緣故,不會說這種話。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緣故。

他沒看傅煜的神情,目光落在校場,竟自笑了下,“将軍第一次見我,是在這東林校場,我第一次見将軍,卻比那次早兩年。那時候……你進軍營沒多久,”他悄然換了稱呼,帶幾分老友的熟稔,“老将軍管得嚴,你整日練騎射、讀兵書,沒多少空暇,想必也沒留意過我。那時候我就想,老将軍的兒子都如此用功,我豈能偷懶。”

傅煜側眼看他,“我憑着自幼習武底子,才有今日這點本事。你……幾歲練的?”

“八歲,靠着軍營裏老兵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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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側面瞧,魏天澤盯着校場,眼睛都沒眨。

傅煜神情微沉,沒探問他八歲之前的經歷,只說起後來的事——

兩人頭一回跟着徐夔上戰場,一道以斥候的身份刺探消息,并肩作戰後看着滿地的血跡發怔,在危急時彼此救護,馳馬疆場、同行喝酒。相識十餘年,大小的仗打了百餘次,傅煜麾下彙集的多是永寧兵馬中的翹楚,魏天澤天資過人,進益飛快,在傅煜職位漸高時,也一路提拔重用。

過去的事,累積如丘陵峰巒,數之不盡。

少年結實、意氣風發,兩人性情還算相投,也彼此欣賞,是生死同行的袍澤,也是一道磨砺成長的朋友。

魏天澤起初還笑而應對,漸漸的,卻沉默了下去,甚至流露惘然。

幼時流落齊州,十餘年的時光,他其實早已在這裏紮根,滿身的本事是傅家兵馬賦予。素日來往的朋友、親信,也都是永寧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他當然記得——頭一次殺人的恐懼,被人救下時的感激,從最初心存遲疑到後來生死相托,沙場之上,拿性命結下的情誼,有着極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

日頭漸漸升高,兩人修長的身影也挪得愈來愈短,浮雲變幻,白雲蒼狗。

傅煜負手而立,衣角在風裏翻飛,“你救過我的命,很多次。”

“你也救過我的——”魏天澤聲音有點幹澀,“很多次。”

“父親帶兵時身先士卒,用人時也不徇私情。他很器重你。”

“我知道,老将軍的恩遇,我一向銘記。”

魏天澤的頭不知是何時垂下的,目光盯着高臺下的粗糙砂礫,兩只手握于袖中,唇邊的苦笑微不可察。豈止是恩遇?從身無所長的孩童,到如今能獨當一面的副将,這幾年裏,傅德清即便軍務忙碌,也會命老将照拂于他,多加指點。傅家對他的照拂,不止在軍務和沙場。

前塵舊事被勾動,魏天澤即便城府再深,也難免被觸動。

傅煜瞥他,尋常英姿勃發、談笑風生的小将,此刻卻沉默垂首,不見昂揚姿态。

他的目光冷凝,也不知是失望、是惋惜,還是被欺瞞背叛的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頓了下,盯向魏天澤,“昨日的事,作何解釋?”

“昨日……什麽事。”

“昨日內子出城赴宴,卻在去往十裏峰的路上遇襲,險些喪命。”

“竟有這樣的事。”魏天澤聲音微擡,像是沉溺于懷念情緒的人被驚醒,脊背也頓時挺直。片刻遲疑後,他扭頭對上傅煜的眼睛,“少夫人無恙吧?”

“她很好,刺客也已落網。”

“那就好。”

“主使之人叫陳三,是個跛腳的挑腳漢。”他盯着魏天澤的眼睛,隐然鋒銳,“你認識嗎?”

魏天澤搖頭,笑道:“我認識的人,将軍多半也都認識。”

這便是否認了。

但否認又有何用

傅煜看着他曾引為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說杜雙溪的言辭未經證實,不足以作為确鑿的證據,此刻魏天澤在提及舊事時的反應,卻讓他萬分篤定。不管是試探、還是奉勸,該說的話,他已然說得明白,魏天澤既不肯束手坦白,後面的事,就無需顧念舊日交情了。

他退開兩步,從敘舊的情緒抽離,複歸威儀姿态。

“陳三的嘴巴确實很牢,我便将諸般手段用盡,他也未必會叛主。但他一個大活人,素日往來行事,卻也有許多線索可查。天澤,怕是須請你去牢裏住一陣了。”

公事公辦的态度,聲音亦不帶情緒。

魏天澤擡頭,面露愕然,“你懷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洩露機密,在鞑靼暗殺孫猛,都須徹查。”

傅煜說罷,朝遠處比個手勢。

旋即便有輛簡陋的馬車緩緩駛來,趕車的雖是布衣打扮,卻精悍魁梧。

“你終歸是我的副将,用囚車,未免難看。”

傅煜沒再看魏天澤,徑直下了高臺,召黑影近前,翻身上馬。臨行前,又道:“獄中諸事齊備,也不會用刑。但願你能想明白,親口告訴我,而不是等我将鐵證擺到面前。”說罷,催馬疾馳而去,背影挺拔端毅,衣袍獵獵随風。

剩下魏天澤站在高臺上,緊繃的神情微微松懈。

校場上空蕩無人,唯有這副車馬等他。

魏天澤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身影馳遠,才躬身鑽入馬車。

簾帳落下,車夫催馬而行,他坐在冷硬的木板上,方才強撐着的神情終于垮塌。

京城洩密、暗殺孫猛,傅煜既将這兩件事挑明,顯然已篤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傅煜有單槍匹馬闖入敵陣斬将奪率的英武悍厲,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談笑間殺伐決斷的心機謀略。今日校場上雖是敘舊,卻為攻心。

而傅煜确實做到了。

魏天澤苦笑,将兩只手扶着額頭,躬身垂首。

聽說傅德清召見後,他在途中想過許多應對的法子,卻獨獨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傅煜。迥異于對旁人的狠厲鐵腕,傅煜不露兵刃、收斂鋒芒,自始至終沒露半點厲色,卻以往事情誼為柔韌劍鋒,剖開他的堅甲。

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劍鋒,而是溫情,無孔不入,無堅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摯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臺上,他露了太多破綻,幾近潰敗,魏天澤很清楚。

數年潛伏、深入傅家,他熟知永寧帳下的軍情,亦熟知傅家內裏的情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謀之人,不易欺瞞。在京城裏洩密時他便知道,總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卻未料,這一日來得竟如此之快!

馬車辘辘前行,魏天澤沉默半晌,漸而頹喪。

……

傅煜從校場回去時,已是後晌,進府後,便直奔斜陽齋去。

斜陽齋裏,此刻卻頗熱鬧,傅德明帶着兩個兒子過來探望傅德清,傅昭今日沒去書院,也陪坐在那裏。兄弟子侄圍坐在院裏,傅德清取了搖椅躺着,一群人喝茶敘話,甚是融洽。傅昭沒去過戰場,更沒到過邊地,知道兩位堂兄常年駐守邊塞,便纏着問這問那,聽說那邊還有能驅虎狼殺敵的能人,啧啧稱嘆。

待傅煜進去後,仆婦便添一張椅子,一道坐着。

兩壺茶喝完,日色漸傾,傅德清見傅煜遞來眼色,便知事已辦妥,瞅着兄長和侄子要動身,便道:“還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兒商議。昭兒,先陪你三哥去壽安堂。”

傅昭應命,帶着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身,拄着拐杖,請傅德明和傅暲入內。

傅煜亦跟了進去。

掩上屋門,阖緊窗扇,傅德清臉上的溫厚笑意也收斂殆盡,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極要緊的事商議。修平身旁的魏天澤,你們都是認識的,先前上陣殺敵,立下汗毛功勞,也曾救過我和修平的性命。”

魏天澤與傅家交情深,能單獨到傅老夫人跟前問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熟識。

便颔首道:“是關于他的?”

傅德清颔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時,曾有人暗中洩密,之後對戰鞑靼,我曾深入敵腹,安排暲兒來接應,記得吧?”

“當然記得,若不是我的失誤,叔父怎會受這重傷。”

說起此事,傅暲仍是滿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着擺手道:“不是你的失誤,是有人從中作梗。當時我命孫猛遞信,他卻被人暗殺,藏在本該與你接頭處附近的山洞,修平已查實過了。若不是有破綻,旁人怕會以為,是你殺人斬斷消息,不來營救。”他眉目微沉,見傅德明神色稍變,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這是想嫁禍給暲兒,讓我誤以為是暲兒故意陷我于險境。”

“這般居心,着實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禍起蕭牆,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澤?”

傅德清颔首,而後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樓的魏氏險些遇刺,大哥知道麽?”

這事兒傅德明卻不知道,皺眉道:“有人對我傅家的人動手?”

“不止對魏氏動手,還……”他聲音一頓,嘆氣道:“還将大嫂牽扯了進去。”

這話說出來,着實讓傅德明眉心劇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根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馬和政務權柄,靠的便是兄弟齊心,阖府男兒協力。否則若像旁的親貴世家般,內裏争權奪利,難免人心渙散、給人可乘之機。是以當初有人挑撥東西兩院時,他就曾嚴懲,決不允許兒子有這般念頭。

誰知道,這魏天澤膽大包天,不但栽贓給傅晖,竟将妻子也牽扯了進去?

心驚之下,當即道:“她是如何牽扯進去的?”

這事兒說起來就複雜了。

傅煜見父親颔首示意,便起身,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兒是從涉事之人的口中查問出來的,不過還未曾查證,後面如何處置此事,還得請伯父定奪。”說罷,便将昨日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而後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馬車屢屢出事,以至于落單後給人可乘之機,那劉雄親口承認,這些事是伯母身邊的秋娘和曹英夫婦找他安排。”

聲音落下,屋中一片安靜。

傅暲未料母親竟會牽扯到這種事裏,心中驚愕,只暗暗瞧着父親。

傅德明的臉上卻已籠了怒氣,神情沉厲。

傅煜礙着長輩的顏面,沒查秋娘和曹英,他卻知道,那秋娘是妻子跟前的老人,辦事的心腹。且昨日外出赴宴,沈氏帶着晚輩同行,本該照顧周全,怎會令魏氏落單,以至于險些被人害命?

若果真是心有雜念,被外人利用,那可真是愚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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