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招認

傅德明走出斜陽齋時, 已是傍晚。

立秋之後暑去涼來, 梧桐葉落,早晚雖逐漸涼爽,不像盛夏悶熱,卻因秋老虎的關系, 後晌日頭暴曬得地面發燙。

這會兒餘熱未散,晚風吹來,仍卷着暑氣。

傅晖先是為孫猛的事而心驚,後因魏天澤的背叛而驚詫, 聽見昨日的事情始末,手裏竟自捏出一把汗。偏頭看向父親時,傅德明拄拐慢行,雖周遭悶熱, 那張臉卻是沉黑,跟凜冬的寒冰似的——自然是因昨日魏氏遇刺的事了。

他久在邊塞,滿腹心思撲在戰事邊防, 對府裏的事甚少過問。

少年時的印象裏, 沈氏向來溫柔慈和、通情達理,不止侍奉婆母極為恭敬勤快, 對他們兄弟幾個也甚少嚴厲管教, 不像父親言辭厲色,叫人敬畏。從軍後這些年, 回府的時間愈來愈短, 每回來時, 沈氏也都慈母溫和,對兒媳、孫子也從不苛待。即便這幾年漸漸添了點威風,也是為管轄內宅之故。

傅晖全然無法想象,母親會對侄媳婦下手。

怎麽可能?

他看着父親陰沉的側臉,覺得父親八成是信了二房的言辭,遲疑了下,才道:“父親,雖說二叔他們的話可信,畢竟還沒定論。您先別生氣,這件事還得先問問母親,或許其中有誤會呢?”

有沒有誤會,傅德明暫時不好說。

但沈氏受人利用,卻是板上釘釘的——兄弟倆年少時就跟着老太爺上戰場,這麽些年下來,傅德清是何性情行事,他這做哥哥的一清二楚。反倒是他的妻子,早先為內宅的權柄而生歹意,大侄子媳婦暗裏使絆,他當時雖沒察覺,後來卻隐約瞧出了疑影。只是那時韓氏已搬出府裏,傅德清又不欲因此鬧得兩處不和,便只作罷。

如今沈氏将主意打到二侄媳婦頭上,未必不是犯了老毛病。

當着兒子的面,他沒說母親的不是,只沉聲道:“我心裏有數。你二叔若無把握,不會提這事,既然有了疑影,我就得給個交代。這件事我來辦,你別插手。待會我去獄裏,先看那幾個人的口供,回頭再審秋娘,你也別張揚此事。”

這便是要瞞着沈氏,要先将線索理清的意思。

傅晖面露猶豫,“畢竟事涉母親,若瞞着她,豈不是……”

傅德明瞥了他一眼,頓住腳步,扶着兒子肩膀,鄭重道:“這案子既牽扯了東西兩院,若以親疏論,則有失公允。你母親若胸懷坦蕩,我必會還她清白。若她真做了糊塗事,難道叫二房委屈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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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傅晖仍自遲疑,又道:“咱們傅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我和你叔父齊心。既然有人蓄意挑撥,這種事,就更須謹慎,一碗水端平。記住了,二叔與你也是骨肉至親——孫猛那件事差點讓他送命,他可半點都沒懷疑責怪你。”

傅晖一怔,片刻後才道:“兒子明白了。”

傅德明也沒再逗留,乘車出府,直奔齊州大牢——昨日傅煜将捉住的地痞審問完畢,等劉雄指認過陳三後,便将他們轉到了城裏的大牢。

那地痞和劉雄哪知道這樁買賣竟會做到牢裏,各自頹喪。待傅德明提審,如實招供。

而後,春草、劉叔和随行仆婦也作為人證,說了事情經過。

傅德明聽罷,豈能聽不出蹊跷?當即黑着臉,回府直奔東院。

……

東院裏,沈氏已備了晚飯,就等着傅德明回來用飯。

夫妻倆相處二十餘年,感情還算不錯,早年傅德明身在沙場,聚少離多,自打他落了殘疾,倒很少出門。晚間若是有應酬,不回府吃飯,多半也會遣人跟沈氏說一聲。

今晚既無人遞信,沈氏便溫了飯菜慢慢等。

月已東升,仆婦們點了燈籠,沈氏趁着空暇,處理些瑣事,不時往外張望。

瞧見外頭踏月而來的人影時,她便揮手命管事媳婦們都出去,而後叫人擺飯,笑吟吟地迎上去。見傅德明沉着臉,便道:“等了半天,菜都快涼了。怎麽,外頭又有事?”嘴裏說着關懷的話,對上傅德明的目光時,卻忽然一怔。

那目光不算鋒銳,卻如鈍重的刀壓過來,讓她微微一凜。

“這是……”她才開口,便被傅德明打斷——

“昨日你們出城赴宴,南樓的魏氏也去了?”

他主掌永寧帳下數州的政務,甚少過問內宅,忽然提起侄媳婦,叫沈氏心裏微微懸起。

沈氏強自鎮定,“她在路上出了點岔子,崴了腳,就沒去。”

“怎會崴腳?”

“想是走路不慎吧,去十裏峰那邊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

“是嗎。”傅德明沉吟,見仆婦端菜進門,便擺手命人出去,而後道:“你與她同行,竟不知魏氏如何崴的腳?”

“當時我跟她不在一處。”

“為何?”

這般刨根問底,顯然是有緣故。沈氏做賊心虛,也沒跟他對視,只慢聲道:“她乘的馬車出了點岔子,我瞧她喜愛兩旁景致,就沒催,留她慢慢修車散心。宴席那邊去晚了不好,便沒等她,先走了。”

“賃來的馬車沒傅家徽記,身旁也沒護衛守着,你也放心?”

傅德明聲音低沉,帶幾分不豫質問,卻如春雷炸響在耳畔。

沈氏心裏咯噔一聲,愕然擡頭時,正對上傅德明的目光。哪怕已解甲歸政,不再縱馬上沙場,他的身上依然有半輩子戎馬征戰歷練出的沉穩威儀,洞察鋒銳。

無端提及魏氏,知道得這般詳細,顯然是二房跟他告狀了。

沈氏自忖劉雄已然遁走,二房縱懷疑也無實據,便只輕描淡寫地笑道:“她又不是孩子,先前出門,也只帶丫鬟仆婦在身邊,怎麽不能放心。怎麽,她崴個腳,竟怪到我頭上來了?”

“不止崴腳,是遭了刺殺。”

“刺——”沈氏一愣,面露愕然,“刺殺?”

“先有地痞不敬,後有刺客圖謀性命,若不是修平及時趕到,怕是得喪命在那裏。”傅德明在桌畔坐下,瞧着妻子滿臉的驚詫,眉峰微沉,“你這長輩帶她出門,卻出這般岔子,倒是心大得很!那魏氏的馬車屢屢出岔子,是何緣故!”

說到末尾,已帶了斥責之意。

沈氏愕然,對着傅德明那張黑沉的臉,忍不住捏了把汗。

“我着實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她斟酌着言辭,才想搪塞,忽見傅德明眉峰倒豎,在桌上重重一拍。那紫檀做的桌案發出聲悶響,傳出清晰的木頭碎裂聲,上頭擺着的茶盤被震得顫動,瓷杯清脆作響。

沈氏甚少見他這般怒容,心中大驚。

便聽傅德明沉聲喝道:“別給我打馬虎眼,那馬車究竟怎麽回事!”

“我不知情。”沈氏一口咬定,擺出慣常的謹慎姿态,“魏氏愛玩樂,留她賞景散心,原是我一番好心,既出了這種事,怪我考慮不周,過于放縱她,這罪名我認。但她的馬車出岔子,我怎知緣故?”

這便是咬死抵賴,不肯承認了。

傅德明臉色更沉,鼻孔裏重重哼了聲,沉聲道:“跟我來!”

說罷,起身拄了拐杖,便往外走。

他雖腿腳受傷,這幾年靠拐杖行路,已十分靈便,盛怒之下步履如疾風,氣勢怕人。

沈氏哪敢耽擱,慌忙跟進去,見親信仆婦在庭院候着,面露擔憂,便只擺了擺手,而後強行端着當家主母的架勢,腳步匆匆地跟上。

外頭燈籠微明,夜風漸涼。

傅德明一路盛怒疾行,直到書房外的一處空屋才停下。

屋門前有兩名護衛把守,見他來了,自覺退到遠處。

傅德明臉上跟夜色一般沉黑,用力掀開屋門,率先進去。

沈氏也不知裏頭關了什麽,一路小跑過來,又逢丈夫盛怒,竟自出了滿身的汗,心跳如擂鼓。懸着顆心,強自鎮定地跟進去,卻在瞧見裏面情形時面色微變——空蕩的屋裏點了蠟燭,秋娘和曹英夫婦被五花大綁,嘴裏塞着棉布,縮在角落,他們的身邊,則是個陌生的男子,并非傅家仆從。

見她進屋,秋娘嘴裏便“嗚嗚”地懇求起來,卻因捆得結實,動彈不得。

傅德明沉眉怒目,将拐杖重重一頓,地上的青磚應聲碎裂。

屋裏的動靜,也在那一瞬歸于平靜。

他回過頭,目如重刀,落在妻子肩上,“認識旁邊這人嗎?”

沈氏一愣,便聽他道:“他叫劉雄。”

這名字落入耳中,便如一道霹靂打在沈氏頭上。她不認識此人,卻知道劉雄,甚至還安排人暗裏出齊州,等劉雄走遠後,殺人滅口。誰知道,他竟會回來?

震驚之下看向丈夫,那位顯然不是試探瞎說。

滿身的汗氣被夜風一吹,陡然化作冷飕飕的涼意,那股涼意從脊背滲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氏縱然再深的城府,陡然碰見這場景,也是慌了手腳。她費了極大的力氣才鎮定下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道:“不認識。”

劉雄沒見過她,所有的安排都是借秋娘和曹英的手。

秋娘随她遠嫁而來,主仆幾十年,情分非同小可。

只要秋娘抵死不認,她仍能摘得幹淨——至少,不會有鐵證。

傅德明聞言,眼裏露出濃濃的失望。

他看了妻子一眼,擡起拐杖,撥開劉雄嘴裏的麻布。

劉雄在獄中受了磋磨,早就吓得屁滾尿流,見傅德明兩道鋒利的目光壓過來,當即道:“大人饒命,就是她倆指使小的辦事,在那馬車上做手腳,又找地痞埋伏。出手的時辰、地點、暗號,都是她提的,千真萬确!”

“混賬!”沈氏厲聲斥責,轉向秋娘,目光如懇求、如威脅,“我待你向來不薄,連你兒子也一并照拂,你怎能串通外賊,利用我來害人!”

傅德明豈能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

“不是你指使的?”他問。

沈氏無路可退,咬牙道:“不是。”

傅德明冷哼了聲,撥開秋娘嘴裏的麻布,沉聲道:“當着她的面,說!”

秋娘一介仆從,哪裏扛得住傅德明的威儀?若她是個忠仆,感念這些年跟沈氏的情分,沒準便咬牙認了,可惜,升米恩鬥米仇,主仆早已不像從前親密。事已至此,陰謀敗露,在被捆到此處之前,她已見識了獄中酷刑,吓得戰戰兢兢,哪還有抵賴圓謊的勇氣和本事?

當着傅德明的面,滿臉惶恐畏懼,将事情逐一交代清楚。

沈氏幾番想要打斷,都被傅德明喝止。

空蕩的屋裏,便只有秋娘慢慢認罪懇求,一字一字,尖刀般插在沈氏心上。

她的臉色,由最初的威脅懇求,到責怪含怒,最終化為蒼白慌亂。

臉上的血色褪盡,脊背的冷汗密密麻麻,她緊握着雙手,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看向丈夫。

那張端方的臉上,盛怒化為冷凝,面無表情。

這樣的傅德明,無疑是很可怕的。

沈氏出身不高,這些年的手段多在內宅,應付齊州的高門貴婦時游刃有餘,卻哪有跟丈夫對抗的本事?

事實俱在,抵賴無用,良久的沉默後,她沒吭一聲,轉身出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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