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懲罰
夜已頗深了, 沈氏滿身冷汗濕膩, 鑽到風裏, 忍不住打個寒噤。
謀劃的事失利, 攸桐除了崴腳外, 并無旁的遭遇,她便無從下手。這兩為之懊惱,卻不曾過于懸心——畢竟劉雄已逃走,沒了鐵證, 憑魏攸桐的幾分懷疑,焉能撼動她?誰料劉雄非但被緝拿歸案,還吐露了實情,連秋娘都不顧舊情, 盡數招供。
來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
沈氏在瞧見丈夫那眼神時,便知此事不可能輕易罷休。
震驚惶恐之下, 腦海裏唯一的念頭, 便是盡快逃離那個屋子,找個沒人的地方。
夫妻間再怎麽清算, 都是關起門的私事, 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出身不高、沒有娘家依仗,她住在這府裏, 靠的只有丈夫和兒子。倘若被人瞧見傅德明責問于她, 往後這府邸裏, 她該如何立足?
沈氏攥緊了手, 瞧見傅德明的書房門扇緊閉,便徑直走了過去。
她是東院主母,書房的仆從也不敢攔,各自躬身行禮。
片刻後,傅德明拄拐過來,揮手屏退衆人,走進去時,就見沈氏站在書架跟前,背對着他。屋門吱呀關上,屋裏燈火昏暗,安靜片刻後,沈氏才緩緩轉過身來。方才的盛怒、掩飾、否認盡數消失,她的面色蒼白,嘴唇略幹,看着他不說話。
傅德明強壓怒氣,沉聲道:“秋娘的話都屬實嗎?”
“屬實。”沈氏洩氣一般,身子微微塌了下去,“确實是我安排她找劉雄,招了那些地痞生事。但有人刺殺魏氏的事,我卻毫不知情。我縱有歪心思,卻沒到害人性命的地步。”
“糊塗!找地痞生事,不取性命,就不算害人了?”傅德明簡直被她氣笑,幾步走到案邊,丢了拐杖坐下。
夫妻二十來年,妻子是個什麽性情,傅德明還算清楚。
——因外頭的事有他和傅德清撐着,沈氏留在府裏照顧長輩和孩子,內宅的事雖料理得妥當,眼光卻有限。像這回的事,最先想的不是誰背後利用,卻只顧撇清責任。
他揉了揉眉心,沉聲道:“你可知那劉雄為何回來?可知刺殺魏氏的事是誰指使?倘若不是修平及時救下,魏氏死在外面,你便是給了人機會的罪魁禍首!旁人尋不到我傅家的縫隙,你倒好,拱手給人當內應!”
這話頗重,沈氏面色微變,沒吭聲。
Advertisement
傅德明沒指望她看長遠,沉着臉瞪了片刻,才道:“為一個月儀,你就被個仆人糊弄,生出毒害侄媳婦的心思。你扪心自問,當得起這主母的位子嗎!那魏氏縱然出了岔子,修平也看不上月儀!”
沈氏提拔娘家是為私心,既出了岔子,哪敢把沈家再攪和進去?
也顧不得老臉,面露慚色,道:“這回的事是我糊塗,卻不是為了月儀。先前母親說要讓魏氏幫着操持內宅的事,我才……”她觑着傅德明的神色,試探着道:“外頭的軍權,都落在二弟和修平手裏,留在咱們這裏的就只有……”
這話說出來,正戳中了傅德明的大忌。
強壓的怒氣霎時被觸動,他臉色陡變,抄起手邊的硯臺,便往她身上砸過去。
硯臺厚重,棱角分明,沈氏躲避不及,肩上被砸中,踉跄退了兩步。
剩下的話語卡在喉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德明,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致。
——成婚二十來年,傅德明雖非溫柔體貼之人,卻從沒跟她動過手。哪怕夫妻偶爾摩擦争執,也多斥責摔門而去,從不動手。
誰知這回,他竟會拿硯臺砸過來?
硯臺裏墨跡未幹,盡數潑在沈氏簇新的錦衣,她顧不得肩頭的痛,只死死盯着他。
傅德明氣得渾身顫抖,緩了片刻,才指着沈氏道:“蠢婦,蠢婦!”
……
兄弟子侄争奪權柄、禍起蕭牆,是傅德明的大忌。
若他還像當年悍勇,能鎮住一衆猛将,兒子也成器,貪戀權勢、罩着弟弟也未嘗不可。可如今什麽情勢?他傷了腿沒法上陣,兩個兒子的手腕才能皆不及傅煜,傅家有今日之威勢名聲,傅德清和傅煜出力更多。這回傅煜鐵騎踏破鞑靼、奉命南下平定叛亂,聲望更盛。
而手底下那些老将們,也多對傅德清父子臣服。
傅煜有能耐鎮住衆人,傅暲兄弟倆誰有那膽魄威儀?
這般情勢,争執無益,只能內耗,倒不如看清強弱,甘居其次。兄弟和睦、子侄齊心,傅家權勢不倒,傅煜又非寡情自利之人,自然不會虧待堂兄弟。
比起兩院內鬥、兄弟罅隙,這才是兩全之策。
誰知道沈氏活了大半輩子,卻還是利欲熏心,看不開這點。
到了如此關頭,竟還掂量兩府權柄的輕重?
傅德明氣得胸膛起伏,好容易克制住了,指着牆上老太爺的遺物便道:“跪下!”
沈氏從未見他如此怒氣,驚愕之下,兩眼通紅,卻還是跪在了遺物跟前。
“我這節度使的位子,本該交給二弟。是他顧念兄弟之情,才與我協力。他若想取,別說你那點破事,我手裏的政事,都能輕易拿去。咱們要做的不是自立門戶,是扶持着他,保住傅家的根基!這件事,你牢牢給我記着!”
傅德明言辭厲色,字字清晰。
沈氏遭這般申饬,顏面掃地,指甲幾乎掐進肉裏,強忍着道:“記住了。”
傅德明怒氣難平,對着父親遺物,将忌諱道明。
末了,道:“這回的事,雖得修平挽回,你這居心卻着實歹毒!你說,該如何懲治?”
“秋娘和曹英發賣……”
“背叛主子,勾結外賊,那秋娘暗裏跟旁人勾結,你竟半點都不知情!他們兩人留不得,打死了事。”傅德明沉聲打斷,見沈氏嘴唇翕動,只覺一陣煩躁湧上心頭,“至于你,立身不正,居心惡毒,自己尋個由頭,每日去祠堂跪兩個時辰。內宅的事,也別攥緊了,慢慢交給二房——你若還不識大體,貪戀不肯放,惹得府裏不寧,我便禀明母親,休了你!”
成婚至今,兒孫成群,他是頭一回提休妻的字眼。
沈氏心裏一寒,卻也知傅德明此次盛怒異常,縱萬般不情願,卻只能颔首。
“月儀住在府裏,也不妥當,送回她家裏去。”
“好。”沈氏忍氣吞聲,“明早我便說服母親。”
傅德明颔首,“魏氏受驚,全因你而起,明日去南樓,跟她賠罪。”
這處置令沈氏意外,“她畢竟是晚輩……”
讓身為伯母的她跟侄媳婦賠罪,這臉面如何拉得下來?
傅德明冷笑了兩聲,“你如此行事,哪是長輩該有的樣子?魏氏雖年輕,卻也比你識大體!”說罷,拂袖而起,拄拐走到門口,沉聲道:“你若想明白,仍是我傅德明的妻子。若還如此糊塗,我方才那句,不是氣話。”
聲音落處,屋門吱呀掩上。
剩下沈氏跪在地上,看着狼藉的衣裳,只覺肩膀劇痛。
嫁入傅家二十餘年,從未見丈夫發過如此雷霆,跪祠堂、棄權柄、給晚輩賠罪,于她這當家主母而言,無異于拿巴掌打在臉上。
沈氏聽着外面腳步走遠,淚水倏然滾落。
……
次日後晌,沈氏在猶豫掂量了許久後,終是往南樓而去。
南樓裏,攸桐腳傷未愈,正靠在美人榻上剝栗子,她的旁邊則是慢慢啃栗子的傅瀾音。
那日的事,攸桐沒張揚,旁人便不知情,傅瀾音問到春草時,攸桐也只說是出門辦事。
姑嫂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直到聽周姑說沈氏來時,攸桐臉上笑意微凝。
傅瀾音卻是渾然不覺,等沈氏進來,便笑道:“我還以為伯母事忙,沒空過來呢。”
沈氏未料她也在,心裏微微尴尬,面上卻笑得慈和,“一直想過來瞧瞧,只是你兩位堂兄回來,過幾日又要走,事兒确實不少,如今才得空。你們做什麽呢?”
“沒事做,吃點零嘴呗,伯母坐。”傅瀾音代為招呼。
沈氏依言做了,見攸桐态度淡淡的,自覺尴尬,便先拽着傅瀾音打趣,待周姑端來茶水,喝了兩口,才道:“是我來得不巧,打擾你倆談心。不過我有件事須與你嫂子商議,瀾音,忍痛割愛片刻,可好?”
傅瀾音便笑,“伯母有吩咐,哪能不從。二嫂,你先養着,我明兒來看你。”
說罷,笑嘻嘻地出去了。
周姑有眼色,瞧攸桐對沈氏不似平常恭敬客氣,便将旁的丫鬟仆婦也帶出去。
屋裏只剩沈氏和攸桐。
當日城外一別,兩人還是頭回照面,攸桐這回被沈氏坑得不輕,知道其中必有沈氏弄鬼,看那位神情頗為尴尬,猜出她來得有緣故。便只微微欠身,不鹹不淡地道:“腳傷未愈,郎中說不宜動彈,怠慢之處,還請伯母海涵吧。難得伯母有空,請坐。”
沈氏坐了,瞧着她被裙角遮住的腳腕,道:“傷勢重嗎?”
“傷得不輕。畢竟,差點丢了性命。”攸桐似笑非笑。
沈氏心裏有鬼,知道攸桐這話裏的刺,心裏更是尴尬,沒法再假意關懷。
“我這回來……”她頓了下,似有些難以啓齒。
攸桐也不接茬,只捧着茶杯把玩,瞅着沈氏,等她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