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和離書

暮色四合, 南樓裏飯菜飄香,那道籬笆牆上, 地錦被晚風吹得微顫。

傅煜顯然是從兩書閣過來的, 換了身家常的鴉青色長衫,玉冠束發,錦帶纏腰,身姿颀長挺拔。聽見廚房裏炒菜的動靜,他往裏面瞥了兩眼, 透過窗戶縫隙瞧見攸桐, 徑直往側間裏來。

進了屋,便見她支頤坐在窗畔, 雙眸靈動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來得倒早。還沒吃飯吧?”攸桐問。

“手頭事情不多,處置完就過來,趕着吃飯。”傅煜倒是坦蕩, 見桌上擺着盤糖腌的枇杷, 随手取一枚吃了,又給她喂了一顆。他似乎心緒不錯,見攸桐精神不太好,扶着她起來, 到望雲樓那一帶透氣。

因攸桐問他近來是否忙碌, 便将近來做的幾件事大致說給她聽。

待一圈逛罷, 晚飯也已齊備, 熱騰騰地擺上桌, 足以慰藉滿身疲憊。

飯後瑣事打點停當,周姑頗有眼色地将丫鬟都帶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着攸桐進裏屋坐下,見長案上擺着幾個尚未拆封的錦盒,問道:“那些東西是伯母送的?”

“對啊,後晌送過來的,說是給我賠罪。”攸桐想着沈氏賠罪的态度,暗自撇嘴。

傅煜将她這點小表情瞧在眼裏,唇角動了動,“她怎麽賠罪的?”

“說幾句話,認個錯就是了,還能怎麽賠。”攸桐身上夏衫單薄,因瞧着天色尚早,沒到沐浴的時辰,便縮腿坐在榻上,雙眸微擡,打量傅煜的神色,試探道:“不過我脾氣不好,想着那日的事着實可惡,嗆了她幾句。”

“應該的,本就是她居心歹毒。”提起沈氏,傅煜的神情不太好看。

見攸桐屈腿而坐時,裙角下露出一段小腿,便盤膝坐上去,握在手裏。

解開纏得層層疊疊的紗布,腳踝處的淤腫消了許多,只是膏藥沁入肌膚,留了淡淡的泛黃痕跡,愈發襯得肌膚白膩,柔軟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她傷處輕輕摩挲,看傷勢恢複得如何,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軟綿綿的腳丫,足弓纖細,腳趾秀氣。

握慣了冰冷刀劍和硬邦邦的筆管,這般暖玉溫香的觸感,無疑是很不錯的。

而昨夜同寝時他擁她在懷,半夜夢醒時觸到她胸前,更是柔軟得讓人眷戀。

傅煜心念微動,不過如今不是良機,只能自持,便說起別的事,“今日大伯過來,說已将事情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當家管事。父親的意思是想将這些事交在你手裏。祖母那邊我會去說,往後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着他的的眉眼輪廓走神,聞言一怔,“讓我管事?”

“嗯。”傅煜颔首,“放心,有我撐腰,伯母不會為難你。”

攸桐聽他語氣揶揄,會心一笑。

從他嘴裏聽到“撐腰”二字,還真是難得,不過——

攸桐迎着傅煜那雙墨玉般的眼睛,遲疑了下,緩緩搖頭,“這件事我不能接。事實上,今日伯母來過後,我想過很多事情,都是深思熟慮過的。說出來,夫君可能會生氣,但我還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嗎?”

她這般說,顯然是沒好話。

傅煜卻沒否決,只擡眉道:“說來聽聽。”

“伯母為何對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過了,這其中的糾葛,不是誰一兩句話就能壓得住的。而那日的事情,也着實叫我心驚——尋了地痞攔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對我記恨到了何種程度!夫君知道我的性子,喜歡的事便是千難萬難,也要盡力去試,但跟自家人耍心眼鬥手段,着實非我所願。若留在府裏,往後即便有夫君撐腰,也未必能過得高興。”

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來。

他神情微凝,想阻止她。

攸桐卻半跪起來,将兩只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聽我說完,好嗎?”她搶着開口,聲音柔軟。

十六歲的袅娜美人,嬌柔多姿,單薄的夏衫紗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她跪坐在榻上,腰肢纖細、胸脯鼓起,精致鎖骨入目,是女人獨有的韻味。滿頭鴉黑的頭發挽成髻,懸着金釵珠花,襯得臉蛋小巧秀氣。那雙妙麗眸子裏,目光清澈,帶幾分懇求的意思。

傅煜心軟,将湧到喉頭的話咽了回去。

“好。”他終是沒阻止。

攸桐松了口氣,想着後面的話,心裏隐隐有些難過,“傅家門第高貴,夫君更是人中龍鳳。雖說外人覺得你性情冷厲、心高氣傲得難以親近,我卻知道夫君其實很好,成婚後的諸多照拂,我也都記在心裏。還有父親、瀾音和昭兒,對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規矩嚴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裏,沒法屈意奉承侍候,也會令內宅徒生不睦。”

她咬了咬唇,看到傅煜瞳孔微緊。

素來威儀冷厲,鐵腕震懾千軍萬馬的悍将,卻在此刻,眼底露出一絲慌亂。

攸桐心裏針紮似的一痛,卻還是咬牙道:“就當是攸桐太過自私吧,人生百年,轉眼也就到頭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處,盡量自在點。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兩輩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這麽好的。只是這門婚事,從一開始,便有許多的不如意。我們和離,好不好?”

聲音到了末尾,輕柔卻堅定。

屋裏片刻安靜,傅煜神情紋絲不動,握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卻不自覺地越來越緊,深邃的眼底,也漸漸有暗潮翻湧。

從前聽了這種話,心裏是被拂逆的惱怒,數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談。

如今卻知懊惱無益。

成婚一年,攸桐是何性情,他漸漸摸了出來。和離這件事,也從最初的試探商量,變成如今的語氣堅決。她不喜歡這座府邸,強留下來,也如金絲籠裏的雀鳥,未必能高興——他統帥千軍萬馬、威名聞于朝堂,今時今日,卻沒法令妻子展顏歡悅,心甘情願地留在身邊。

攸桐在府裏的拘束收斂、在外面時的自在爛漫,他都清晰記得。

湧上心頭的不是怒氣,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語,攸桐則注視着他的眼睛,不閃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慮,心意堅決。”

“不後悔?”

“不會。”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歡這座府邸,從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樓裏,除了跟流露善意的瀾音相交,在壽安堂并不熱絡。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種種委屈,他也都看在眼裏——其中許多還是他輕狂所致。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傅家沒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無從指摘。

而強留下來,也不過身在曹營,并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湧,眉頭越皺越緊,忽然将攸桐攬進懷裏,嘆了口氣。

攸桐沒動,任由他抱着。

這個懷抱,她是貪戀過的,而這個男人為她做出的轉變,她也都清楚。

但畢竟府邸氛圍如此,她總不能削足适履。

傅煜有他的驕傲和抱負,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從前聲名狼藉、四顧無依,她不知底細深淺,沒有資格去争取而已。

……

屋裏越來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來的沙沙腳步,便只剩風動樹梢。

傅煜抱她在懷裏,手掌撫在她發髻,良久,才道:“和離之後,去做你那涮肉店?”

“嗯。杜雙溪和夏嫂的手藝足夠,管事和賬房也找好了,是許婆婆的孫子。”

“我說過要幫你,不是假話,都派人去尋店面了。”傅煜在她發髻間蹭了蹭。

攸桐唇角微動,“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感激。”

“那之後呢,”傅煜聲音微頓,語氣像是打趣,卻頗僵硬,“改嫁嗎?”

攸桐抿唇,阖眼靠在他胸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過得舒心點就成了。好在夫君和父親英明,永寧麾下太平無事,可以容我栖身。進傅家一年,夫君和父親是何品行胸懷,攸桐也能瞧得出來,即便和離了,也不會虧待魏家,對不對?而我留在齊州,京城那邊想來也不會失約。”

這便是試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着她雙肩坐起來,注視着他,目光深沉。

“我再怎麽心胸狹隘,也不會恩将仇報。”

說完了,只覺萬千念頭壓在心上,胸口滞悶。生平所遇大事險境無數,再艱難的際遇,他都能理清頭緒,鎮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幹淨。唯有這女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說不得重話,明知她心狠無情、舍棄于他,卻仍不舍得強留束縛,甚至到如今,違心縱容。

——為傅家計,和離絕非好事,私心裏,他亦不願放她出府,致南樓空蕩,形單影只。

但若以蠻力強留,他舍不得、不忍心,亦不屑為之。

傅煜想問的還有很多,卻終沒開口,只再度擁她入懷。

……

傅煜幼時習武、熟讀兵法,雖沒有閑心碰詩詞雅集,卻也讀遍史書,文武兼修。

尋常的公文命令皆揮筆而就,一封和離書,卻耗費了他四天的時間才粗粗寫就。将廢稿盡數丢在旁邊的火盆燃盡,他瞧着最後一稿上的淩亂字跡,擡筆時如有千鈞之重。兩道刀削般的眉毛緊皺在一處,傅煜面色凝重,提筆謄往白絹時,落筆滞塞。

往日種種,亦在腦海紛亂翻湧。

新婚之夜她端坐在繡榻上,鳳冠霞帔,麗色無雙,當時不曾留意,此刻卻記得分明。

錦衣玉食嬌養的姑娘,于洞房花燭會有多少期盼?背負着滿身罵名遠嫁而來,年才十五的少女,又會有多少忐忑畏懼?而那時的他卻滿心不耐,随手扯落蓋頭,輕慢冷淡。甚至存着偏見,言語無狀。

因果之論,不外如是。

蘸滿墨的筆尖落在白絹,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蟻蟲噬心。

最後一個字落筆,他丢開狼毫,沉眉站在案後,按在桌案上的骨節微微泛白。

只等墨跡幹涸,指尖僵硬,他才回過神,将那白絹收起來,往斜陽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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