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決意

斜陽齋裏, 傅德清傷勢已恢複了許多。

不過傷筋動骨尚需百日, 他傷得太重, 險些丢了性命,這會兒雖能拄拐下地走動, 卻也不敢太費力, 閑時只坐在書房裏,翻看各處輿圖和山川地勢。

傅煜進去時, 傅德清才翻完一卷, 坐在圈椅裏活動筋骨。見兒子神情沉郁,便往椅背靠着, 道:“怎麽,魏天澤肯松口了?”

“他還沒動靜。”傅煜沉聲。

傅德清不以為意, “那就先關着,不差這幾日。魏建那老賊心狠,咱們查到的八成沒錯,等他肯自己招了, 後面才好辦。”說着,索性站起身來,伸個懶腰,朝傅煜投去詢問的目光。

“我這次來, 是為攸桐。”傅煜眉目稍沉。

傅德清“哦”了一聲, 意味深長, 沒等他細問, 便見傅煜伸手, 将一段白絹抖開,鋪在桌上。那上頭濃墨如銀勾鐵劃,分明是兒子的字跡,而起頭的幾個字,更是令傅德清驚得險些扭了胳膊。

“和離?”他詫異地抓過白絹,粗略掃了一遍,“不是賭氣?”

“不是。”傅煜拿手指捏着眉心,“深思熟慮過的。”

這話着實讓傅德清驚詫。自打娶了魏氏,先前雖有許多磕碰矛盾,這半年裏,情形卻顯然不同了——尤其是他這兒子。去歲此時議親成婚,傅煜全沒将妻子當回事,甚至還說要當擺設,态度淡漠,哪怕是過年前那陣子,夫妻倆也相敬如賓。這半年裏,卻時時到南樓留宿用飯,抽空帶着魏氏出城散心,暴雨裏抱着她回南樓,這些事他都聽說了。

這種事發生在素來不動于女色的兒子身上,無疑是罕見的。

傅德清還當小夫妻倆能日益和睦,瞧見這個,登時愣住了。

将和離書前後看了好幾遍,他才道:“是你鬧脾氣,還是你得罪魏氏了?”

傅煜搖頭,見桌上有涼了的茶水,竟自倒了一杯灌下去。

“攸桐的性子,父親想必也能瞧出來,無意于內宅權柄,若旁人不犯到她頭上,也不喜與人起争執。她嫁給我,在府裏就沒碰見過好事。伯母這回行事,更是叫人心驚。外面局勢如何,不必我說,父親雖與伯父齊心協力,但這一兩年,府裏終須分個主次。兵馬、政權的事,伯父拎得清,但伯母——”他頓了下,看向傅德清,“大嫂的事擺在那裏,父親該明白。”

“你伯母這事,确實麻煩。”傅德清嘆氣。

沈氏嫁入傅家二十餘年,養了三個兒子,跟丈夫的關系也頗和睦。

于傅德明而言,他是親兄弟,沈氏是結發妻,在傅暲兄弟眼裏,母親更是親于叔父。

偏巧沈氏婦人之見,目光短淺,今時今日,尚且捏着內宅的權柄不願放手,往後若得知傅家圖謀大事,焉能輕易甘心?那婦人雖能管好內宅的事,卻聽不進勸,傅德明态度擺得那樣明白,卻還是在韓氏的事後,對攸桐打起了主意。

傅德清若為此事深究,難免令子侄寒心,于軍中生出罅隙。

但傅德明顯然也作難——結發二十年,感情終究不淺,若不是生死關頭,哪能下狠心?

傅煜瞧着父親的臉色,知他所想,續道:“這回伯父說要将內宅權柄交給咱們,是他明事理,但伯母豈會輕易聽從?此事因攸桐而起,伯母豈不記恨?她若留在府裏,明面上是接內宅權柄,實則是活在夾縫裏。父親與我在府裏的日子有限,伯父照顧不到內宅的事,她跟祖母又……若碰見事,難免麻煩。”

“是我考慮欠妥。”傅德清也知道老夫人跟攸桐八字不合,颔首道:“咱們不在府裏,她夾在中間,怕是防不住你伯母。若稍有不慎,怕會傷及兩院情分。”

“比起她,祖母喜歡大嫂,肯照拂提點。從前伯母管着內宅,祖母不好偏心,如今既要交出手,父親跟祖母說清利害,就好辦了。且大嫂畢竟寡居,伯父不會再讓舊事重演。”

傅德清沉吟片刻,道:“這主意不錯,不過這個——”

他扣了扣和離書,“沒到這步田地吧?”

傅煜作勢喝茶,不願說攸桐早有和離之心,便只道:“住在府裏就避不開是非,于她無益。何況,當初是我輕慢冷淡,令她傷心。先前去京城,我看過她在外面的樣子。”

傅煜頓住,想起攸桐那日傍晚在陶城街上嬌憨輕快的模樣。

剩下的話傅德清沒再深問。

“這門婚事,最初是為了魏思道。魏家給的這些輿圖,對旁人是廢紙,于我們卻是寶物。這回南下平叛,你也知道其中好處。至于你們之間,我不強求,魏氏在府裏的處境我也清楚。你的事自己做主,只是須考慮清楚,別傷了跟魏家的約定,也別叫魏氏受委屈。”

“我明白,魏家那邊,攸桐說處置好。父親也別怪她。”

這便是為攸桐說話了。

傅德清稍詫,瞧着傅煜臉色郁悶,大約能摸到兒子的心事。

就傅煜這脾氣,碰見個能動心的不容易,願意退讓到這地步,更是難得。

他将和離書翻了翻,提醒道:“想清楚再決定。若決意如此,我便請你伯父、伯母到壽安堂,将事情說個明白。”

傅煜颔首,心裏似有些煩悶,推開窗戶。外面松柏蒼翠如墨,屋宇軒昂高聳,再往上,卻不知何時堆了烏雲,陰郁沉悶。他向來心高氣傲,能令永寧帳下衆将臣服,靠的也不是蠻力威壓,而是憑本事氣度,令其心悅誠服。

強留攸桐在身邊,有隔閡與束縛在,終會不情不願。

既然是打算真心相待的妻子,而非南樓的擺設,他當然盼望她能心甘情願地嫁給他。

嫁得歡喜。

外面風聲漸濃,悶雷滾滾,俄而便有暴雨傾盆,檐頭雨水如注。

待暴雨過後,卻是蒙塵洗淨,天空湛藍高闊。

傅煜推門而出,深吸了口氣,緊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

……

當晚,傅煜仍去南樓用飯,攸桐亦以美食招待。

臨走時,傅煜才将那封拟好的和離書給她,讓她瞧瞧有無不妥,而後回兩書閣歇息。

白絹上墨跡滞澀,看得出他落筆時的心情,攸桐看了兩遍,嘆口氣,收了放在枕邊,坐在床榻邊發呆。內間裏熱水備好,春草來服侍她沐浴,叫了兩聲,攸桐才回過神。原本正帶着煙波熏衣裳的許婆婆瞧見,多瞧了兩眼。

她是看着攸桐長大的,跟着到了齊州,和周姑一道管着滿院的丫鬟仆婦。

只是她上了點年紀,攸桐怕她累着,甚少請她勞動。

但許婆婆的那顆心,卻時刻系在攸桐身上,留意照顧。

自打那日負傷回來,攸桐便添了心事,時常出神,許婆婆瞧得出來。而今晚她的神情,更是異于往日,許婆婆擔心,等攸桐沐浴後坐在榻邊擦頭發,她便端杯茶進去,遞個眼色,叫春草和煙波先出去。

攸桐見了是她,便起身道:“這些事交給春草她們便可,婆婆早點歇着吧。”

許婆婆添了皺紋的臉上笑意慈和,“天色還早,回去了也睡不着,想說說話。”

攸桐滿腹的心事,不好跟春草她們說,更沒法跟周姑提及,便請她一道坐下。許婆婆原是薛氏身邊的人,上了年紀有閱歷,早先攸桐初入傅家,處境艱難時,也常幫着排解。這會兒見攸桐黛眉微蹙,便接過栉巾,慢慢幫她擦頭發,說些家常起居的事。

說到一半,因提起傅煜,順勢道:“這兩日,我瞧着少夫人是有些心事吧?”

“婆婆果然細心。”攸桐抓住她的手,輕輕握住,往枕頭下瞥了一眼,道:“有件事,我先前沒跟人提起,不過如今總得說了。我……要跟将軍和離了。”她取出那副白絹,輕輕鋪在榻上,“和離書已寫好,等明日禀明長輩,過了文書,這事兒就該定了。”

她說得聲音頗低,許婆婆卻是被驚得不輕。

“和離?”她壓低了聲音,“怎麽忽然就要和離了?”

“也不是忽然,只是先前我沒露口風。”

許婆婆愣住。在府裏時,攸桐雖驕縱任性,但嫁到傅家,從種種行事來看,自家姑娘有主意,她瞧得出來。這白絹既然擺在跟前,想必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了。她撫着攸桐的頭發,瞧她秀氣的臉上神情低落,半晌,嘆了口氣。

“也罷。當初姑娘剛嫁進來,吃了那麽些苦,我都瞧在眼裏。說實話,那時候我還怨過,老爺和夫人怎麽就允了這婚事——這府裏雖門第高貴,但從主子到仆人,有幾個拿你當少夫人看?我瞧着心疼,卻也沒法子。”

攸桐沒說話,只苦笑了下。

當初那段日子是如何挺過來的,唯有她心裏清楚。

即便看得開,能守在南樓安穩度日,但遠嫁而來,被仆人議論、被長輩冷落,還要每日片刻不落地去問安當擺設,熱臉對着冷屁股,誰心裏能好受?歸根結底,是魏家勢弱,她又無處可去,為了過得安穩,只能謹慎應對傅煜,求個立足之地而已。

“好在,後來夫君肯照拂了,那些事不提也罷。”

許婆婆颔首道:“是呢,比起剛來的時候,将軍确實好了許多。先前說涮肉坊的事,我記得你說,将軍還答應幫忙?”

“對啊,我也覺得意外。甚至這回答應和離,也在我意料之外。”

許婆婆便笑着幫她捋了垂落的頭發,“将軍這般男子,能做到這地步,确實難得。其實……”她頓了下,将那和離書收起來藏好,溫聲道:“夫人遠在京城,管不到這事,我卻是想勸你留下。将軍雖冷硬,待你卻好,如今已是這樣,等往後感情更深,還怕沒有你的立足之地?老夫人那裏縱嚴苛,有将軍撐腰,還怕什麽?”

有傅煜撐腰,當然不用怕。

可是傅家密謀天下,傅煜肩上的擔子極重,外面有許多事得用心料理。他願意照拂幫助,是他的好意,她卻如何心安理得地叨擾?

老夫人那性情,即便有傅煜頂着,也必定不喜她時常外出開店,總有龃龉隔閡。

南邊亂事雖平,未必不會再有人生事,皇家式微,傅煜随時都可能披甲縱馬上沙場,數月半年不回家。那是拿性命去拼的事,豈能心有旁骛,為女眷這點瑣事分神?

尤其如今出了沈氏這件事,內宅裏的糾葛更多,越往後,便越會觸到傅家敏感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輕易妥協。

攸桐在傅家根基太淺,自問鬥不過根盤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願被沈氏拽入泥潭。

屆時有了涉及長輩的風波,老夫人指望不上,難道又跟從前似的找傅煜父子來擺平?他那樣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氣傲,手腕本該用在對敵和朝務上,因女眷的事兒屢屢狼狽煩心,她看着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抽身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後宅裏安寧了,傅父子才能少些後顧之憂。

但這些話牽扯傅家最深的秘密,當然沒法跟許婆婆說清楚。

攸桐終是嘆氣,靠在許婆婆肩上,“有許朝宗的前車之鑒,我總不能将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吧。”

從喜歡心動,到相許一生,中間隔着山海。

而她也不願像初入傅家時那樣,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時無處可去,沒半點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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