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別離

朝陽初升, 滿院明媚, 有早開的桂花香氣隐約傳來。

傅煜這兩日忙于軍務,晨光熹微時出門, 晚間再滿身疲憊地踏月歸來,瞧着竟瘦削了些許,下颌亦冒出青青胡茬。那雙眼睛裏卻不見憔悴,精神奕奕的, 鋒利如舊, 修長勁拔的雙腿邁開,龍行虎步,姿态威儀。

進了院,見攸桐呆呆的站在廂房門口瞧他,便将腳步頓住。

她的起居用物和首飾衣衫大多都已搬到了新院, 剩下的幾箱子, 随她一道搬過去即可,只留了今日梳妝用的。她今日打扮得也素淡, 粉緞的半臂溫暖如春, 紗衣籠住手臂, 露出腕間的珊瑚珠串, 腰間宮縧飄然, 底下一襲玉白的襦裙, 繡着秀致的茉莉, 晨風裏微微翻卷。

比起初嫁入傅家時, 她的身量長高了些, 袅娜有致,如含苞的芙蕖淩波。

堆着的鴉青雲鬓下,只點綴并蒂珠花和一方花钿,底下眉眼姣然,如遠山含黛、泉潭清澈,耳畔懸着一雙珍珠,雖簡單,卻更見儀容婉娈,天然麗色。

晨風拂過庭院,宮縧飄動,碎發拂面。

這樣的場景,讓人心生眷戀,傅煜不自覺地挪步過去,道:“用早飯了嗎?”

“還沒呢。将軍……一道用嗎?”

傅煜颔首,同她一道入內,就見紫檀雕花的收腰圓桌上,擺着一盆清粥,四碟精致小菜,并今晨蒸熟的兩樣軟糯糕點。那小菜都是時新的,青嫩開胃、色澤悅目。

攸桐舀了兩碗,又給他添筷箸。

嫁入傅家一年有餘,同傅煜用飯的次數不算少,從最初的恭敬客氣,到後來的親和玩笑,舊事全都刻在腦海裏,清晰分明。哪怕覺得傅家後園的規矩如同樊籠,哪怕從嫁入傅家之日,就盼着能飛出這座軒昂高闊的宅邸,真到了這時候,心頭輕松之餘,也生出濃濃的不舍。

南樓一隅靜好,這也是她跟傅煜吃的最後一頓早飯了。

攸桐親手搛些菜給他,心裏有些話想說,卻無從開口,只問他近兩日如何。

傅煜從前在女眷跟前決口不提軍務,今晨卻将練兵巡查的事說給她聽。

但這些言辭,卻不是他真正想說的。

傅煜看着對面埋頭用飯的攸桐,眸色漸而深濃。

用完飯,周姑命人收拾碗筷,傅煜卻沒有立時離開的意思,出了廂房,直入正屋。那裏面家居整齊,桌椅俨然,攸桐起居的許多痕跡都被抹去,唯有長案上供着的花仍開得嬌豔,清香飄逸。

到了側間,書架上半邊也騰空了,長案空蕩,一如舊時。

而卧房內室之中,縱簾帳長垂、瑞獸吐香,也覺冷清。

傅煜眉頭微皺,回過身,就見攸桐不知何時跟了進來,盈盈站在桌邊。陽光從半敞的窗扇照進來,灑在她裙上,茉莉嬌豔,銀線暗紋稍露輝彩。她的唇邊噙着淡淡笑意,目光在屋裏打量,隐隐藏着眷戀。而紗袖之下,那只手不自覺地蜷縮着,輕輕攥住裙擺。

他忽然擡步走到她跟前,手臂伸出去,将她攬進懷裏。

攸桐似覺詫異,身子僵了下,察覺傅煜抱得用力,并未掙紮。

方才飯桌上看似談笑如常,此刻卻只剩下沉默,傅煜雙臂越收越緊,下颌抵在她發髻。

熟悉的胸膛懷抱,埋頭在他胸前,周遭盡是男人的剛健氣息,甚至連他的心跳聲,都能感觸得到。從京城回來後,有好幾回,她從夢裏醒來時,都是靠在他懷裏,隔着單薄的寝衣,貼着他溫暖體溫,而傅煜則任由她枕着手臂,仿佛不覺酸麻——哪怕是在被她惹惱之後。

攸桐慢慢地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腰。

“往後将軍定要多保重。”她竭力将唇角勾起,語氣帶點輕松打趣的味道,“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好。”傅煜沉聲,頓了下,又道:“只是南樓沒了小廚房,怕會想念你的糕點美食。”

“将軍另娶新婦之前,若想吃糕點,我那涮肉坊也能做些出來。”

她顯然對那涮肉坊寄托甚多,想必迫不及待要出去操辦起來。

傅煜深深嗅她發間香氣,扶着攸桐肩膀,稍稍退開點,盯住她的眼睛。十數年殺伐生涯,整日在悍将鐵兵裏打滾,早已将性情磨砺得剛毅冷硬,高傲性情使然,更不善軟語溫存。他嘴唇動了下,開口似有些艱難,“攸桐——”

“嗯?”

“若往後沒了這些規矩瑣事,你是否還願意……嫁我為婦。”

原以為千難萬難的一句話,說出來也只一口氣,他聲音低沉,神情分明鄭重。

這話問的出乎意料,攸桐愣住,目光被傅煜攫住,有些愣怔。

片刻後,她才笑了下,“只怕那時,将軍身邊已有中意的美人相伴。時辰不早了,到那邊也有許多事安置,将軍也不必耽擱了,忙正事吧。就此別過。”說罷垂眸,朝傅煜微微一福,而後抽身後退,緩緩出了屋門。

腳步跨出去,裙角微揚。

傅煜仍站在遠處,神情端毅,身姿沉穩如山岳,低聲道:“不會。”

……

巡城兵馬司離傅家頗遠,馬車緩緩駛出去,三炷香的功夫才算抵達。

攸桐買的那處院落裏外三進,帶着個小跨院,正門臨着街面,因緊鄰着巡城兵馬司,周遭頗為整潔,斜對面院子住的是一位官員,據說治家頗嚴,門庭整潔。繞過跨院,是條窄巷,走一陣便是安置随從管事的,攸桐也賃了幾間,供夏嫂她們和兩位許管事住。

這幾日攸桐搬東西,都是許婆婆在親自照應,安頓行禮之後,亦命人将屋舍收拾幹淨。

攸桐走進去,但見屋舍俨然,庭院整潔,當中一棵桂花樹,生得葳蕤繁茂。

那跨院裏三間屋子,屋前一方清池,臨池一座小亭,亭旁紫藤蜿蜒而上,枝幹交錯、蚯曲有致,在往上枝葉繁盛,攀滿亭頂後垂落下來,倒是天然的青翠華蓋。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蜿蜒,隔開亭臺,臨牆則種着兩行青竹,角落裏幾株槭樹、櫻桃樹,一眼瞧過去,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單拎出來,也是座不錯的住所了。

攸桐先前已來瞧過一次,而今住進來,瞧着外頭夏嫂杜雙溪張羅廚房,春草她們收拾屋舍,甚是滿意,便往正屋住處去,指點她們安置東西。

用完午飯,歇了會兒接着開動,到後晌時,屋裏屋外都已齊整了。

攸桐住正屋,許婆婆和杜雙溪住在東廂房,春草、煙波、秋葵、玉簪她們安置在西廂房,旁的陪嫁而來,又沒身家的丫鬟仆婦則安置在後頭。跨院的三間屋設為客廳,外頭倒座房拿來住門房、放些東西,綽綽有餘。

攸桐站在蔭涼庭院,聞着廚房裏飄來的陣陣香氣,眼底笑意越來越深。

喬遷新居的第一頓晚飯,是夏嫂和杜雙溪合力操辦,雖無珍貴食材,卻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攸桐伸個懶腰,聽見秋葵說傅瀾音來了,忙命請入。

才跨出門檻,就見傅瀾音已快步進來,頗新奇地打量庭院。

瞧攸桐面露詫然,便笑道:“雖說你辦事穩妥,我卻仍不放心。怕給你添亂,這會兒才來瞧瞧,是不是很貼心?”

攸桐笑着挽住她,旁邊春草忙活了半日,因攸桐高興,心緒也不錯,便打趣道:“姑娘這時辰掐得可真準,這邊正打算擺飯呢。”

“做了什麽好吃的?”傅瀾音鼻子稍嗅了兩下,便笑出來,“炸了蘿蔔絲餅和小丸子,還有松茸珍菌湯,對不對?”

“就數你鼻子靈!”攸桐莞爾。

因傅瀾音的造訪,晚飯便擺在了跨院的客廳裏。

待飯罷,時辰已不算早,攸桐怕傅瀾音單獨跑出來看她,回府會落埋怨,便催她回去。

傅瀾音倒是不着急,說韓氏回來後,壽安堂裏便又熱鬧了許多。沈氏教韓氏管家務,老夫人在旁邊幫襯着,也沒那麽多精力用來盯着她,且有傅昭打掩護,無需擔心。兩人坐在涼亭裏說話,傅瀾音原怕攸桐年輕,搬出來住考慮不齊全,看她這兒井然有序,便也放心。

瞧着日色西傾,到底忍不住嘆道:“往後就不能每日來找你了。進而晌午我去南樓,裏面就剩下周姑她們做針線,當真是冷清得緊。往後二哥去南樓的次數,怕也會越來越少了。”

“他還有正事呢,兩書閣的幾位都很妥帖。”

“你不知道二哥的性子。”傅瀾音嘆了口氣,湊在攸桐耳邊道:“他的東西,但凡攥到手裏,就不會拱手讓人——何況還是你這般心靈手巧的美人。他肯放你走,是真的喜歡你。前兩天我就想勸的,又怕給你們添亂。但這話憋在心裏,又太難受。”

“我知道。”攸桐指尖繞着繡帕,輕捋了捋耳側垂落的頭發。

“那你呢,一點都沒動過心?”傅瀾音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帶些許期待。

攸桐只笑而搖頭,“動心又有什麽用。倒是你,在壽安堂時,好幾回聽見老夫人她們商議你的親事,你這年紀,也該有眉目了。将軍他們忙,顧不上這些,既然大嫂回來了,你也該多去走走,該說的話也別太藏着,免得耽誤錯過了。”

傅瀾音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麽,臉上一紅,将她拍了下,“就知道拿我說事!”

攸桐莞爾,瞧着天色已是不早,便送她出門,登車而去。

刻着傅家徽記的馬車辘辘走遠,街巷間暮色漸合,隔街有孩童笑鬧聲傳來,不知是誰家煮飯晚了,炊煙青淡,菜香隐約。

攸桐轉身回院,綠漆雙扇的門掩上,門前便歸于安靜。

片刻後,拐角處的玄色衣衫被風拂動,露出一角,黑底皂靴悄無聲息,健步離去。

……

住處安置畢,攸桐要做的便是收拾新家,抽空上街挑選店面,瞧瞧菜蔬和肉的來處。因兩位許管事已到了,安置在後巷,便叫他們去尋牙儈,物色合适的夥計。

傅煜這邊,在練兵巡查之餘,也留意着獄內的情形。

這一日,聽罷屬下報來的消息,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孤身往獄中,去尋魏天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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