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定音
和離的事夫妻倆既已議妥, 剩下的便是告知長輩。
傅德清有意借此事警戒沈氏, 便趁着傅德明得空, 将傅家衆人皆聚到了壽安堂。除了長房的兩位小玄孫年紀尚小,不宜來添亂外, 傅德明夫婦、傅晖兄弟和長房三位兒媳、攸桐傅煜和傅瀾音姐弟, 悉數都到了。
壽安堂裏坐得滿滿當當,仆婦們奉上茶果, 便聽命退了出去。
這樣的陣勢甚是少見, 滿屋的人各自端坐。
待屋門掩上,裏外安靜下來, 傅德清才起身,朝老夫人和兄長拱手, 而後道:“前陣子大嫂帶幾位侄媳婦和魏氏她們外出赴宴,大家都知道。那一日魏氏在路上碰見意外,險些遇刺丢掉性命——”說至此處,他頓了下, 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長房那邊。
傅德明沉眉喝茶,不辨神情,沈氏低垂着頭,作勢拂袖。
傅晖兄弟想必是知道了內情, 各自不語, 三位兒媳卻都面露訝然, 瞧向攸桐。
而在上首, 老夫人垂眉端坐, 隐隐嘆了口氣。
傅德清續道:“當初娶魏氏時,我曾答應魏家,會好生照拂,不叫她在府裏委屈。如今,卻是食言了,她在府裏莫說安穩度日,竟有了性命之憂。修平和魏氏已商議過了,決意和離,今日請大家聚在母親這裏,便是為此事。”
這話說出來,除了當事人,滿屋驚詫。
傅德明幾乎是騰地站起身來,“真要和離?”
“深思熟慮過,我也問清楚了。”傅德清過去,安撫般拍拍他手臂,“大哥先別急。”
傅德明哪能不急?魏氏嫁入府裏一年,并無過錯,看傅煜對她的照拂,夫妻感情也不錯。前幾日才鬧出沈氏歹毒害人的事,如今便要和離,這其中緣故還用細說?早先韓氏搬出府,他便欠了二房,只是礙着夫妻情分和兒女情面,并未深究,這回因沈氏害人而盛怒,也給了跪祠堂的怒懲。
誰知道沈氏一番惡行,竟将事情鬧到了這般田地?
他震驚之下臉色微變,眦目瞪向沈氏。
沈氏亦面露詫然,瞥了攸桐一眼,碰上丈夫那淩厲的目光時,趕緊縮回去。
上首老夫人雖知沈氏惡行,卻不知此事,聞言驚愕,瞧向攸桐。
而攸桐此刻正握着傅瀾音的手,五指微扣——傅德清話音落地時,坐在她旁邊的傅瀾音便立時轉身,滿臉不可置信,若不是礙着這嚴肅氛圍和上首長輩,恐怕得撲到攸桐身上要她否認。攸桐也知此事來得突然,不敢插嘴,只能握住小姑子的手,輕輕安撫。
屋裏衆人驚愕,卻沒人貿然出聲。
傅德清接着道:“魏氏嫁入府裏,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裏。對長輩恭敬守禮,祖母和大嫂跟前從無越矩,待幾位嫂子也和氣。對瀾音如何,更不必說,便是我再養個親女兒,姐妹間也不過如此。上回我受傷,更是勤謹侍奉,連着兩個月,每日三餐的藥膳沒半點纰漏。在南樓裏照拂修平,也是福氣和睦,主仆同心。她嫁進府裏,沒半點錯處,而今要和離,是我傅家虧欠着她。”
這便如同蓋棺定論,直言和離并非攸桐的過錯了。
老夫人縱覺得和離的名聲傳出去,有損傅家顏面,聽兒子這般維護,又知道沈氏手段确實龌龊,暫時沒多說。
傅煜便在此事起身,沉厲的目光掃過對面衆人。
迥異于傅德清擺出的兄弟叔侄和睦的态度,他這一掃眼神頗為淩厲。
“攸桐在府裏并無過錯,這回和離是傅家有愧于她。”傅煜重申,聲音篤定,“往後她即便不在府裏,也曾是我傅煜明媒正娶過的妻子。若有人心存歹意,我必深究!”
音如金石,擲地有聲。
攸桐擡頭看着他,修長挺拔的側影、刀削峻拔的輪廓,鼻梁高挺、眉目疏朗,寬肩瘦腰撐着墨青的長衫,威儀而端貴,繡着暗金細紋的寬袖下,那只手卻微微握着。像他這般心高氣傲、所向披靡的人,答應和離,并非易事。
而攸桐也知道,她沒有傅煜父子說得那麽好。嫁進傅家後,于長輩雖恭敬有禮,卻不曾有意親近。對于傅煜,雖照顧起居飲食,卻也遠不到溫柔體貼的地步。
眼眶鼻頭酸得厲害,她閉上眼,竭力将那股酸意逼回去。
……
傅家屹立齊州數十年,女眷多溫順安分,沒鬧過和離的事。
這回的事太過突兀,因傅煜說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氏,旁人大約猜出點端倪,雖出言勸解,都不痛不癢。就連起初看不慣攸桐的老夫人,見傅煜父子如此維護,衆目睽睽之下,也沒多說,只連連嘆氣。
二房鬧和離,臉色最難看的卻是傅德明。
夫妻倆坐在一處,他那眼神沉厲如刀,幾乎把沈氏瞪成篩子,只恨她行事輕率惡毒,捅出這樣的大簍子。心裏藏了滿腔怒氣,卻不宜在此時發作,只等回東院後狠狠臭罵一頓,再行懲戒。
等和離的事說罷,傅德明強壓着對妻子的怒氣和對兄弟侄兒的愧疚尴尬,向傅德清道:“之前跟你商議的事,我意已決。魏氏既留不住了,這事如何處置?”
“韓氏在外數年,也該搬回來了。”傅德清意味深長。
提起韓氏,老夫人也嘆了口氣,“她獨自住在外頭,也怪可憐的。”
早年沈氏幫她管着內宅的事,跟韓氏頗有幾分龃龉,她夾在中間,既喜愛韓氏的性情,也頗受用沈氏的嘴甜周到,想着沈氏畢竟是長輩,見調解不下,只任由韓氏去了。到如今,長房還算團圓,抱了倆孫子,二房長子早逝、韓氏搬離,傅煜雖娶了妻,卻才一年就鬧到和離,連一兒半女都沒留下,等傅瀾音出了閣,豈不更加冷清?
傅老夫人滿臉的褶子緊緊皺着,看攸桐時煩心,看沈氏時也自添了厭惡。
見兄弟倆已商量妥了,便道:“明兒我派人去靜安寺,接她回來。”
傅德清颔首,“母親派人過去,自然妥當。只是她離府日久,許多事想必生疏,還得母親多照拂。”
“自然。你和修平動辄就外出打仗,西院裏冷冷清清,我哪能不管?”知道這內宅權柄交接起來麻煩,她未必能轄制得住漸而心大的沈氏,當着衆兒孫的面,朝傅德明道:“我上了年紀,難免有不周全的時候,你們夫妻倆就在府裏住着,也得多幫襯才是。”
傅德明自知理虧,拱手應是。
沈氏臉上漲得通紅,亦起身答允。
和離的事就此議定。
……
從壽安堂出來,哪怕有傅煜在旁邊,傅瀾音也拽着攸桐不肯撒手。
正當妙齡的少女,在府裏沒有親姐妹,難得有個興趣相投的嫂子,這一年裏在南樓嘗遍美食,姑嫂倆相處融洽,上回秦韬玉的事,更成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陡然從親密的姑嫂變成兩家人,來得又如此突然,哪能輕易接受?
攸桐遂陪她到西樓,又往府裏後園散布,慢慢開解。
這之後,便是修家書回京,安撫魏家,然後收拾行裝另尋住處了。
齊州是節度使衙署所在,算是周遭數百裏最繁華的地段,城內市肆繁華,街巷縱橫,往來讨生活的商旅不少,也有許多商鋪院落可供租住。
攸桐要開的涮肉坊以魚肉和新鮮果蔬為主,小老百姓沒那閑錢來吃,須選在高門貴戶的女眷愛往來的地段。至于住處,她身邊雖有仆婦、丫鬟和管事,到底不像傅家守衛森嚴,斟酌過後,便将一處緊鄰巡城兵馬司衙署的院落買了下來。
雖說貴了點,但兵馬司負責巡查維護齊州城內外的安穩,日夜都有人輪值,住着踏實。
外面的事陸續安排下去,南樓裏也有不少東西得收拾。
得知将軍和少夫人要和離,周姑和滿院丫鬟仆婦的驚訝自不必說。
傅家規矩雖嚴,攸桐卻待人平易,雖有主仆之分,卻也常一道熱熱鬧鬧地置辦飯菜、打理庭院,日久生情,丫鬟仆婦們難免舍不得。
尤其是周姑,自打攸桐進府之日,便在跟前侍候起居,對她頗有好感。又奉了傅德清和傅煜的命令,有意照顧攸桐,更多幾分愛憐之心。這一年裏,瞧着夫妻倆從最初的冷淡疏漠,到同寝共榻、起居玩笑、悄然親吻,她看着傅煜長大,想着已然故去的主母,亦覺欣慰。
而今陡然聽見要和離的消息,哪能不惋惜?
且攸桐一走,春草、煙波、許婆婆她們也走,南樓熱鬧了一場,怕是又要回到最初的冷清。周姑縱在外人跟前端着管事仆婦的威嚴,無人處卻仍偷着抹淚。
但事已至此,她們除了應命,也無從置喙,只能用心辦事而已。
攸桐來時陪嫁不少,許多東西到了新家也用得上,便陸續運過去擺着。
旁的還好說,就只這間小廚房麻煩——自打進了傅家,攸桐這一年裏可沒閑着,廚房裏各色廚具一應俱全,香料櫥櫃、碗盞杯盤,乃至火鍋和先前買的瓦罐等物,林林總總,都是廚房日常要用的東西。除此而外,夏嫂和杜雙溪也做了各色醬料、火鍋底料,都拿壇壇罐罐裝着,擺滿半個高架。
這些東西都是她拿嫁妝置辦的,留在南樓也是吃灰浪費,攸桐便将器具搬出去,又将些醬料、芝麻醬、拌涼菜用的香油等物分一些出來,留給傅瀾音應急解饞。
如是耽擱了幾日,傅瀾音也慢慢接受了這事實,一臉無賴地說往後要常去她那裏蹭吃食。
攸桐自是欣然應允。
到一切收拾完畢,搬離傅家的這日,天朗氣清。
仲秋時節,草木猶自葳蕤,籬笆牆上地錦生得層疊濃密,北坡的銀杏林随風微響,映襯黛牆碧瓦。攸桐昨晚睡得淺,今晨早早醒來,殊無睡意,到望雲樓站了兩炷香的功夫,回來後梳妝罷,正要用飯時,便見傅煜身上細甲未解,大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