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良宵

傅煜馳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時, 周遭靜悄悄的。

月色初上,懸于柳梢, 牆內一樹桂花探出牆來,晚風裏馥郁香氣撲鼻。門房的人認得傅煜,見了甚是詫異,正想進去通禀時, 恰巧玉簪挎着個裝滿黃澄澄秋梨的竹籃, 跟打理廚房的仆婦說說笑笑地走來,見一匹神駿黑馬立在門前, 擡頭一瞧,就見傅煜端坐于馬背, 手裏拎着個食盒。

她跟随攸桐搬來這裏, 已接待了兩回傅瀾音,卻還是頭一回見到他。

玉簪愣了下,忙屈身行禮道:“拜見将軍。”

“少——攸桐呢?”

“姑娘在院裏,正跟兩位管事議事呢。”玉簪恭敬回答。

傅煜颔首,翻身下馬, 徑直往裏走。

那門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聽了底細尋來的,辦事穩妥細致, 瞧着男客身姿魁偉、氣度不凡,卻頗有冷硬兇悍之态, 怕擅自放進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見玉簪偷着朝他擺了擺手, 才将剛剛探出去的胳膊收回來, 恭敬退到後面去,而後過去牽馬,将黑影拴好。

傅煜擡步入內,跨過門檻,迎面是繪着松鶴延年的照壁。

繞過照壁,角落便是廚房,裏頭忙得熱火朝天,有熟悉的香味逸出。

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熟于心,目光越過中庭花木,見正屋的門窗緊閉,便往跨院去。正巧許婆婆出來,見着他,面上顯然一愣,旋即端正行禮道:“将軍。姑娘正在裏頭議事呢,我過去……”

“不用。”傅煜瞧她客氣,擺了擺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許婆婆偷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貿然相問,見玉簪随後跟來,便低聲道:“怎麽回事?”

“不知道。”玉簪搖頭,舉了舉手裏的茶盤,“我先奉茶。”

茶水奉上,擱在亭中石桌,隔着一池碧水,那客廳門窗洞開,倒能瞧見裏頭的情形。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攸桐還跟在南樓時一樣,靠牆坐着,倚窗吹風。不過此刻,她顯然不是閑坐,手裏反着賬本冊子,時而擡頭問話,時而埋首疾書,連院裏的動靜都沒聽到。聲音隐約傳出來,裏頭有春草、煙波,亦有兩個男子的聲音。

傅煜起身,往旁邊繞了繞,隔着窗,便見她面前躬身站了兩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紀,穿着不算惹眼,卻整齊穩重,各自手裏捧着個冊子,不時按攸桐的問話,翻看回答。

再旁邊,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寫東西——

魏家書香之家,雖說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身邊這倆大丫鬟卻都是能識文斷字的。

屋裏燈火搖曳,商量的是籌備涮肉坊的事,外面晚飯初熟,香氣勾得人饞蟲大動。擱在從前,攸桐最抵不住美食香氣的誘惑,飯好了便要開動,此刻卻是頗為專注,只等事情問完了,才擱下筆,叮囑了兩位管事幾句,道:“時候也不早了,耽誤你們大半天的功夫,早點回吧,明兒還有不少事要辦,辛苦你們。”

“姑娘放心。”兩位管事拱手為禮,将帶來的東西盡數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後,吩咐煙波送客,又讓春草把謄好的東西拿來,掃了一遍才擱下。

待管事離開,她才像是石塑的端莊雕像活潑起來,扶着脖頸揉了揉。

扭頭瞧向窗外,夜色漸深,樹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裏,有人負手而立,正瞧着她。他不知是何時來的,一身暗色的衣裳,幾乎跟夜色融為一體,魁偉身姿站在秀致涼亭,少了平素的冷厲剛硬,臉龐被投了極微弱的燭影,更覺輪廓分明、英挺峻整。

攸桐呆住,萬萬沒料到這位前夫竟會親自登門,神不知鬼不覺地等在那裏。

她愣愣地看着外面,傅煜也瞧着她那呆傻模樣,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認識了?”

這哪會不認識啊,攸桐莞爾,起身出廳。

……

自打和離搬出傅府後,兩人還是頭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樣子,攸桐卻顯然有了許多不同——論打扮妝容,仍跟在南樓時一樣,眉眼婉轉,微挑的眼梢帶幾分妖嬈風情,丹唇柔嫩,肌膚細膩如白瓷。發間雖少裝點,滿頭青絲籠起來,簪個花钿,增些許明練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色,有花枝綻放。妙麗眉目間,那神情卻是截然不同。

在南樓時偏居一隅,她行事頗收斂謹慎,守着少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情裏卻多了坦蕩自在,哪怕費神處置這些瑣事,甚至誤了飯點,卻仿佛絲毫不覺得勞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靈動。而舉手擡足之間,也頗有點當家做主的自信沉穩。

見着他,攸桐态度也不似從前存隐約恭敬客氣,黛眉微挑,打量了兩眼,笑道:“将軍貴足踏賤地,可是有吩咐?進廳喝杯茶吧。”

“不止喝茶,還須用飯,不枉我白等半天。”傅煜不請自入。

攸桐跟進去,詫然道:“你來了很久?”

“也沒多久,只是聞着滿院飯菜香,餓了。”

“還沒用飯吶?”

“沒。”傅煜搖頭,見春草正幫着整理桌案,便挑起下巴指了指,“這就操辦起來了?”

“雖說沒打算把這涮肉坊經營得多好,卻也得出師告捷,從頭将各項事情打理清楚。兩位許管事那邊裝修鋪面、置辦銅鍋子和後廚的東西,又要打探清楚各處肉蔬的價錢,找個靠得住的鋪子,還要挑男女夥計,一堆事的事。賬目和人事都得理清,先拿來練手。”攸桐見玉簪又沏茶過來,端了擱在桌上,命人擺飯。

——人都大老遠來了,總不能餓着他失禮。

晚飯自是豐盛精致的。

雲椒茶樹菇細嫩鮮美,擱了碧綠蔥段和鮮紅的椒,色澤誘人,旁邊一盤醬板鴨、一盤涼拌雞絲,外加青嫩爽脆的筍、甘香軟滑的苋菜,旁邊則是乳白的魚餅湯、開胃的牛肉羹。末了,端來一籠屜才蒸熟的熱螃蟹,外加兩份糕點。因傅煜來時還帶了兩樣,一并擺到桌上。

攸桐搬出府後,不甚講究規矩,晚飯獨食無味,通常和許婆婆、春草她們一起,多張羅幾樣菜,吃着也熱鬧。

而今來了客人,裝盤時便都換了精致小巧的菜碟,這邊半份,剩下的人留給她們。

春草和煙波怕攸桐吃虧,便先在旁伺候。

傅煜已有許久沒吃到攸桐廚房裏的飯菜,難得能嘗到舊日味道,自是敞開懷去吃,礙着春草和煙波在,不好說旁的,便問她涮肉坊籌備得如何。

攸桐便說給他聽。

——涮肉坊的鋪面倒是好找,銅鍋子、菜蔬之類的也無需擔心,最要緊的是人。攸桐嫁來齊州才一年,陪嫁的田産裏也沒有在齊州的,便将在別處當差的許婆婆的兩位孫子調了過來,那兩位先前也在攸桐的陪嫁處管過許多事,做事穩妥周全,已定了兄長許長青當掌櫃打理店內之事,弟弟許長松則采買菜蔬果肉。兩兄弟手腳麻利,東西備得差不多,前陣子也細心打聽着尋了男女夥計,就差調理清楚,店面開張了。

傅煜聽她這般,也覺放心,唇角便漸漸帶了笑意。

籠屜裏螃蟹膏肥肉嫩,傅煜取了一只,目光在她眉眼間逡巡,手底下利落熟練。

片刻後,将一碟剝好的蟹肉遞到她跟前,膏肉擺得整齊。

攸桐訝然瞧他一眼,再瞧瞧那繁瑣的銀剪銀針,眉眼便浮起笑來,“有勞啦。”

……

一頓飯吃完,已是戌時将盡。

攸桐吃得心滿意足,傅煜顯然也算大快朵頤,神情難得的松快。

春草煙波已回去用飯,廳門敞開,只剩兩人對坐。攸桐見他沒有動身的意思,舊事重提,“将軍幾日造訪,不會只是為這頓飯吧?”

誰知傅煜淡然颔首,“主要是為這頓飯。”

攸桐未料他如此坦誠,巴巴地跑來吃飯,倒是一噎,便見傅煜唇角微動,道:“過兩日我須去趟京城,還會去造訪令尊。你這裏可有話要我轉告?”

“轉告的倒是沒有,不過……”攸桐沉吟了下,道:“我寫封家書,煩你帶過去,行嗎?”

這當然是無妨的。

旁邊桌案上筆墨齊備,傅煜踱步過去,坐在她對面磨墨養神,攸桐則慢慢寫家書。

跟傅煜和離後,她立馬寫了家書回去,向魏思道解釋和離的緣由,因怕鬧得兩家罅隙,便将過錯大多都攬到自己身上。過後,魏思道自是回信過來,怒斥她胡鬧、不識大體。攸桐默默受了,又寫家書回去解釋。因兩處離得不近,倒還沒收到回音。

這回傅煜既要去魏家,自然得盡量打消魏思道的芥蒂,她絞盡腦汁,将傅家誇了一遍——譬如雖和離出府,傅德清卻無半點責怪,還有意維護;傅瀾音亦時常登門,給她撐腰;傅煜更不曾出半點怨言、為難她,反倒寬容維護等等。

一封信寫得冗長細致,她時而蹙眉,時而咬着筆頭,時而奮筆疾書。

傅煜則坐在她對面,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搬出了府,她的精神氣色都似比從前好了許多,不再心存顧忌、亦無需藏巧收斂,像是上等美人圖點染了嬌豔的顏色,姿容窈窕、秀色可餐,更添神韻。胸中強壓積攢的悶氣、激蕩翻湧的感慨,也在她的美食果腹、言語含笑後,消弭于無形。

若不是知道她會斷然拒絕,傅煜幾乎想留在此處,度此良宵。

外面月移影動,夜色靜好。

只等兩炷香的功夫過去,攸桐才算是滿意颔首,将信裝入封裏。

而傅煜則起身踱步,走到她身旁。這書案窗臺的格局,跟南樓那個側間相似,他沉眉盯着她,俯身稍稍靠過來,仿佛沒察覺這過分的親近,只問道:“難得去一趟,要我帶些東西來嗎?”

“不、不用。”攸桐拒絕。

傅煜眉頭微皺,有點失望的樣子,“畢竟夫妻一場,又不是真的反目,這麽疏離?”

那倒也不是。

和離之後,男未婚、女未嫁,兩人沒仇怨,反倒心存感激,沒必要的。

攸桐坐在椅中,看他喉結微滾,眼裏意味深長,燈燭下的身影幾乎将她罩住,知道惹不起,便又抓起筆,“那我就不客氣了。”說着,唰唰揮筆,寫了個不短的清單——齊州雖繁盛,終究不如京城四通八達,有許多東西還真是在京城采買方便。

清單寫完,雙手呈上,傅煜頗為滿意,收了告辭。

到了門口翻身上馬,見攸桐似要轉身回去,便叫了一聲,招手讓她近前。

夜色深濃,皓月當空,門口樹影婆娑。攸桐看他端然坐在馬背,如淵渟岳峙,神情一本正經,仍是那副威儀的兵馬副使模樣,還當是有要事,往前走了兩步。傅煜策馬到跟前,躬身湊到她耳邊,呼吸落在她被夜風吹涼的耳朵尖,微覺滾燙。

街巷空靜無人,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竄入她耳中——

“等我回來。”

說罷,嘴唇有意無意地掃過她耳畔,挺身策馬,疾馳而去。

攸桐呆愣在那裏,擡手摸了摸發燙的耳朵,片刻後,自笑了笑,扭身回院。

……

傅煜回府的次日,便将魏天澤交代的,盡數報于傅德清。

潛藏軍中、勾結外人,洩露永寧麾下的軍務,更甚者,還蓄意挑撥、栽贓于武将,這般罪名,自是不輕。不過魏天澤在齊州十多年,于公,曾奮勇殺敵、立下赫赫戰功,為百姓灑的血,并不比傅晖他們少。于私,曾救護過傅煜和傅德清的性命,哪怕有異心,卻也是抹不去的事實。

傅德清沉吟了半天,問傅煜打算如何處置。

傅煜只沉聲道:“關在獄中,不施刑罰。”

這處置未免輕了,傅德清瞧着兒子,一時間也不知傅煜是念舊,還是另有打算。便暫時按下不提,只叮囑他進京後小心行事。

過後,傅煜帶親信悄然出城,攸桐則忙裏偷閑地逛街、賞秋景。

沒了前呼後擁的仆從,沒了金雕玉鞍的馬車,卻再不必束縛雙腳,悶在府裏恪守規矩。

到九月下旬,涮肉坊順利開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