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喻星。”

千年低着頭,略顯古樸的圓鏡映着他的身影,鏡中人眸光明亮而專注。

許久都沒有回答。

千年又等了片刻,終于急了,捧起鏡子,又喚了一聲,“喻星?”

這一聲語帶焦急,總是含着些許慌張,指尖不住地在鏡身滑.動。

俄頃,才傳來喻星的聲音。

“……我在。”

千年聞言放下心來。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中有些想法,但終究是沒有刨根問底,只默默懷抱鏡子走到桌邊,小心地将之放到了架子上。

喻星此時正在讨價還價。

“50%了,任務都完成了一半,為什麽不能擁有人體。”

喻星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明明只有15%都讓他變了,沒道理50%還不行。

但這俨然不符合規定,純黑色的字幕浮現在綠色彈框裏。

【事發突然,由于您的欲.望強烈達到一定的臨界點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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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解釋了剛才為什麽進度條才到15%也能成功完成心願。

這本就是個欲.望世界。

一切遵從欲.望。

欲.望……

喻星沉思。

當時,他真的有那麽想保護千年嗎?

其實即便他沒能化成人身,待在鏡子裏,雖然要對付千戶會相當被動,但也不是沒有機會消滅他。

喻星可以反噬一切對他懷有惡意的東西,甚至于能夠吞噬。

最初,千戶想對他下手,結果自食惡果。後來,若非千年被他弄傷,喻星也不會想直接吞噬掉對方。

只是到底讓千戶抓住了機會,将許瑾當成了人質。

喻星固然可以繼續吞噬,但卻做不到保全。

而他那個時候在想什麽。

喻星開始回憶。

他在想什麽?

許瑾被抓住,千年放棄逃跑,甚至想要讓他置身事外,直面鬼氣侵襲。

喻星想,不能讓那鬼氣碰到千年,僅這一個念頭。

就這麽強烈嗎……

喻星盯着彈框中的字幕。

恰在此時,字幕悄然轉變。

【鑒于您身份特殊,為您申請了特殊任務補貼。】

【您可以選擇在本次任務副本中擁有人體[有時限限制]。】

喻星目光掃過‘身份特殊’四個字,可不是嗎。

都成鏡子了。

只不過時機來得太過湊巧,喻星都有一瞬間懷疑對方是在耍弄自己,但是被拉進莫名其妙的欲.望世界的這樣事都發生了,現下這個奇怪的補貼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

“有什麽條件?”

【無。】

喻星頓了頓,接着就看到提示。

【您身份特殊,需要自己和身體融合。】

經過之前的短暫體驗,喻星确實發現自己和新的身體沒有那麽協調。

可以将那具身體比喻做一個容器,而這個容器根本就裝不下喻星。

所以需要喻星自己控制,控制着把自己完全融入進去。

“可以。”

喻星明白,想要承載他的容器究竟有多麽難得。

這個所謂的神主……

本事倒是不小。

*

喻星結束了和彈框的交流,等回過神來時,千年已經抱着他上了床榻,依舊是把他放在枕邊。

安靜的空間中,千年的呼吸一深一淺。

知道他沒睡,喻星試圖跟他搭話:“睡不着?”

千年像是就在等着他開口,“嗯。”

末了,似覺得一句話太過冷淡,千年自顧補充了一句,“睡不着。”

喻星想想也是。

自己的奶奶是被生父殺死,生父又死于奶奶手中,生父死後想要報仇殺死他和母親,這樣詭異又離奇的事情發生在一個半大少年身上未免有些殘忍。

況且……

千年早就從他奶奶那裏知道了生父的事。

難怪性格如此沉悶。

“別想太多。”

喻星不太會安慰人,他也無法切身體會千年的經歷,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但這樣一句似乎已經足已填滿千年內心的瘡痍,他輕輕‘嗯’了一聲,尾音輕軟,仿似在同他袒.露着什麽。

喻星莫名就明白,千年不需要他的安慰。

他只需要有人陪伴在他身邊就好。

喻星恍然間就憶起千年說過的那些話,無一不在透露着他的不安。

如果放在晚飯前,喻星可能會說些什麽用來讓千年安心的話,可他和身體融合的事情也不容耽誤。

思緒在腦海中翻騰,喻星沒再開口,千年也緩緩睡去。

翌日,千年起床,許瑾早早就做好了飯菜,看到他一個人出現,不由看了眼隔壁。

“千年,喻星呢?”

千年頓了下,說:“鏡子在房間。”

許瑾一愣,反應過來對方變回了鏡子,但她也沒多問。

“一會去上學要帶着他一起嗎?”許瑾總算明白千年為什麽帶着鏡子上下學,現在她也不會攔着了。

只要不是對千年有危害的東西,許瑾一律不會過問,要給孩子留點自己的隐私她還是清楚的。

更不用提昨天那事後,許瑾明白喻星是在保護千年,她便更加放心了。

千年拿着筷子的手僵了下,擡起眼。

許瑾對他溫柔一笑,“在想什麽?以為媽還會讓你把他丢掉?”

千年反應過來,跟着彎了下唇。

許瑾說:“你那個書包上次我給你收的時候發現破了個洞,媽給你補上了。等過陣子開學可以給你買個新的,有夾層的。”

聞言,千年正想拒絕,家裏的情況他了解,他的書包也不是真的用不了了。然而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千年停下了話頭。

他動了動唇:“謝謝媽。”

許瑾笑着給他夾菜,“多吃點,今天媽要出去,中午回來自己把飯熱一下,晚上要是回來晚就不用等我了。”

千年目露疑惑。

許瑾先是沉默,接着才說:“我去看看張婆。”

對方是千戶殺的,也是因她而死。

如果不是她去找對方過來驅鬼,張婆也不會因此被千戶盯上。

母子倆用完飯,各自出門。

千年背上裝着鏡子的書包去學校。

路上,千年主動搭話,“我媽去看張婆了。”

喻星見千年好像經歷過昨天的事,心結像是打開了不少,話也多了些,他也非常給面子的接了話。

“她的死并不怪你們。”

按照許瑾一感覺家裏有什麽古怪的動靜就去找張婆,那麽張婆應該給許多人看過,因而建立起了威望。

可喻星也見了張婆,知道對方就是個騙子,如今不過因果循環罷了。

自己種的因,便是惡果也得自己擔着。

千年很久才點了下頭:“我知道了。”

喻星心裏藏着事,也想找點話跟千年說,便問起他開學的事,“你什麽時候開學?”

開學千年應該就能交到新的朋友,到時候想必就沒那麽悶了。

喻星雖沒有那樣的經歷,卻對此有些了解。

千年回想了一下,“下周。”

喻星:“下周啊……”

千年聽到這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不禁問:“怎麽了?”

“沒什麽。”

喻星一邊回複,一邊确定,下周再告訴千年。

*

和身體融合不是小事,喻星對此慎之又慎。

千年尚且不知,卻異常敏銳地覺察出喻星有事瞞着他,他仍是什麽也沒問,照舊帶着喻星上下學。

許瑾那邊也在按部就班地掙着家用。

張婆五天前下葬,她去幫了忙,跟着主人家一起守夜,添了些錢。

期間,梁棋來了,肯定是許瑾那邊說了什麽,有一次無意中路過千年房門時看到正對門口的鏡子竟然沒再畏懼。

“明天就開學了,千年緊不緊張啊?”梁棋神色如常,不忘打趣,“開學了我們千年就是初中生了。”

千年禮貌微笑,“不緊張。”

梁棋轉頭又去跟許瑾搭話,“姐,你們家千年真的越長越俊了,人又懂事,也就是我也沒給我家老徐添個一兒半女,要不然啊……”

兩個女人的談話聲被千年關在門外,依稀還有些聲音傳來。

千年把新買的書包用涮了涮,晾一晚就能幹。

一般新買的東西,除了衣服,都是直接能用的,但千年卻特意把書包刷了一下,尤其是夾層。

拎出去的時候,梁棋遠遠就撇了一眼,回首又不斷誇,“千年可真愛幹淨,啧啧,男孩子真難得。”

千年晾完書包就走回了房間。

剛進去,喻星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其實也不用洗……”

融合期間,他應該會陷入沉睡。

喻星原是想開學告訴千年的,明天就是開學的日子,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千年走過來,低低說:“髒,洗洗。”

喻星一下就想到了那個舊書包,也是因為他,千年特意洗了洗。

念及此,喻星不知為何,感到暖暖的,只能歸結于千年的貼心。

喻星也不再繼續等下去了,直接告訴了千年。

“我可能需要沉睡一段時間。”他說。

剛準備坐下的千年猛地頓住,腦子突然就亂作一團。

良久,他才出聲,開口時尾音都帶上了一絲顫.音,“為……什麽?”

話音剛落,千年又似想起什麽,飛快追問道:“是上次受傷了嗎?這幾天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的語氣着急,眼神緊緊盯着鏡面。

鏡子裏,男生滿目憂慮,已然初具青年雛形的面部輪廓透出幾分英俊。此刻他正唇瓣緊抿,眉眼間自然流露出的關切溢于言表。

喻星沒想到千年這麽敏銳早就有所覺察,見他表情沉沉,愈發顯出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沉悶氣質,禁不住好笑。

“我真的沒事,上次不是說了嗎?”

喻星跟他解釋:“我沉睡只是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

具體是什麽,喻星沒有說。

千年還在和他确認,“真的不是受傷了嗎?”

這口吻,雖帶了質疑,喻星卻更覺熨帖。

他應:“真的。”

千年又不說話了。

好一會才聽他問:“要多久?”

喻星:“嗯?”

意識到千年是在問他沉睡多久,喻星也沉默了。

他不知道。

喻星如實說:“不知道。”

千年:“……”

模棱兩可的答案,讓千年心頭發悶,心口堵堵的,透不過氣。

那感覺,像是塞進了一團棉花。

許是他的情緒實在太過明顯,縱是喻星這般對情緒感知不甚敏感的人都覺出了不對。

他思索一瞬,“我會回來的。”

千年怔怔擡頭。此時此刻,他眼裏已不知何時積蓄起了一層薄霧,仿佛随時都會有水滴墜落下來,就這麽平靜地望着鏡子。

“我不是答應過你。”

喻星一時也軟了語調,對這個自己很有好感的少年溫言安慰,“我說過,我會一直,保護你。”

話落。

千年眼睫輕輕一扇。

水滴順着臉龐向下滑落。

“我等你。”

*

和千年說開,喻星當夜便開始與身體進行融合。

和他想的一樣,這具容器根本難以承載他的力量。

喻星只能自己想辦法把自身的力量壓縮。

這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了。

在那無際的歲月中,喻星在不斷擴大着自身,他肆無忌憚,吞噬着萬物。

所有人畏他,懼他,遠遠避開他。

同時,也利用他。

他們把所有用不到的東西都丢給他。

丢到那個所有人都不敢輕易靠近、涉足的黑洞中。

喻星冷眼旁觀這一切。

或者說,他在旁觀着整個世界。

直到一次意外,被拖進欲.望世界。

喻星也是首次發現,自己竟然也有欲.望。

他在渴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身體,同時也渴.望着更多。

這其中包括了人類一切所能得到的。

他渴.望交談,希望擁有朋友、家人,他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

而不是做一個被人畏被人懼的黑洞。

這個欲.望世界,或許真的能幫到他。

喻星不讨厭這樣的經歷。

完成任務就能等價交換。

這很公平。

喻星想,他可能擁有了他人生中第一個朋友。

雖然對方還是個孩子。

時間在喻星融合身體的期間悄然流逝。

殊不知,他眼中的孩子,已經從少年長成了青年。

千年平穩地度過了他的初中,又上了高中,最後考大學。

他走出了村子,一邊勤工儉學,一邊讀書。

千年帶着許瑾一起去了大城市,梁棋抱着剛滿三歲的兒子來送行。

“千年,要經常帶你媽回村子看看啊,”梁棋說到這裏,眼睛熱熱的,“真有出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啊。桐桐看哥哥,以後要向哥哥學習,考大學,也帶媽出去看看……”

梁棋說着,許瑾也跟着紅了眼睛,“過年就回來。”

“嗐,姐,你別聽我的,我就是這麽一說……”梁棋一邊好笑一邊感嘆,“千年有心帶你去大城市一起生活,你就好好享受。

“也是千年有本事啊,剛上大學就能在城裏買房了,村裏多少人羨慕啊。”

車站裏,廣播開始提示。

梁棋止住話頭,目送母子倆人上了火車。

千年手上拖着兩人的行李,帶着許瑾做下後站在過道裏把東西往行李架上放。

等他坐到對面,許瑾才慢慢說了一句,“千年。”

千年擡起臉。

青年眉目深刻,一雙眼瞳宛若黑曜石一般純粹幽邃,沉靜,仿佛透不見任何事物。

五官比之少時更顯鋒銳,如同一把深藏鞘中的利劍,銳氣內斂,通身掩蓋不住的淩厲氣質讓人不敢窺視。

“媽。”千年薄唇微啓,聲線沉穩,情緒毫不外放。

許瑾看了他幾眼,深深嘆了口氣。

“喻星……你帶着嗎?”

千年回視過去,并未多言。

許瑾知道,兒子一直随身帶着那面鏡子,那個叫做‘喻星’的男孩子也掩藏在她記憶深處。

當年對方救下了他們,之後就沒再出現。

但許瑾清楚兒子還一直保留着那面鏡子,說對方還在裏面。

猶記得千年剛上初中那一年。

許瑾望着千年踏入學校的背影,一個早上都沒有說一句話。若不是親眼看着千年把鏡子裝進書包夾層,一切都跟往常無異,她真會以為哪裏出現了問題。

可就是從那天起,千年日漸沉默。

許瑾依舊能看到千年對着鏡子說話,但全都是他在自說自話。

從那之後,許瑾就明白了。

鏡子裏,喻星也消失了。

喻星之于許瑾是恩人。

之于兒子是什麽樣的存在,她亦清楚。

千年的童年是孤寂的,因為知道奶奶的遭遇,這個孩子從小就封閉着自己的內心。

由于需要賺錢養家,同時也缺少了來自母親的關愛,以至于許瑾到後來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好一個母親。

她只可能盡可能滿足對方物質上的需求,然這些卻抵不了少年人需要的陪伴。

許瑾嘆息,望着窗外。

随着火車發動,離村子越來越遠。

那個埋藏了許瑾一切灰暗的地方。

也是千年記憶深處最寶貴的地方。

千年也望向窗外,鏡子就在他身側的包裏,寸步不離。

*

及至母子倆到了寧城千年買的房子裏,一間獨棟公寓。

千年這才把包打開。

一面古樸的圓鏡被他小心翼翼取出,動作一如既往的珍重。

許瑾看着那面這麽多年依舊保存完好的鏡子,也一時感慨。

千年放好鏡子,看她:“我去做飯。”

許瑾連忙跟上,“我來,你去坐着,給你嘗嘗媽的手藝。你上高中就不怎麽回家了,回家這幾天也都是你下廚,今天這頓必須我來。”

千年見許瑾态度堅決,也不推辭,“那我教您怎麽用。”

在村裏家裏用的是老竈,燒火炒菜。

許瑾擔心他出門在外錢不夠用,一直沒有換電器,也是怕鄉下電線老化承受不住。

許瑾應了兩聲,“哎哎,好。”

兩個人一起進了廚房。

無人得見,被擺在客廳架子上的圓鏡微微閃動,白色的亮光一閃即逝。

千年跟進去就沒出來,在給許瑾幫忙打下手。

廚房裏逐漸飄蕩出飯菜的香氣。

四菜一湯端上桌,對于母子兩個人來說還算豐盛。

千年擺好碗筷,許瑾坐下,第一時間久去看兒子。

果不其然就見千年先是走到架子邊,骨骼分明的修長指節沿着鏡邊輕輕滑動。

低沉磁緩的嗓音輕聲說,“喻星,吃飯了。”

片刻後,千年走回去,碗裏已經被許瑾夾滿了菜,千年無奈,“媽。”

許瑾笑着看他,“快吃吧。”

千年‘嗯’了一聲,餐桌上慢慢只剩淺淡的咀嚼聲,以及碗筷、勺子碰撞在碗碟上的聲音。

飯後,千年跟她說了房間都收拾好了,“您現在可以先看電視消消食,今天坐火車累了,明天我再帶您出去轉轉。”

許瑾知道他忙,“你去吧。”

千年點頭,往二樓書房走去。

離開前沒忘記捎上喻星。

書房裏,千年處理完前不久剩下的編程——這兩年他靠着自己寫的程序賺了不少錢,準備再弄一個自己的工作室。

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晚上十點。

千年看向陪着他工作的鏡子,視野掃去,映照出的是他自己的那張臉。

他定定凝望了許久,似自言自語般輕喃着。

“你說過……會回來的。”

話落,千年起身,拿起鏡子回了卧室。

千年放下鏡子去浴室洗澡,出來時一身清爽。

接着,他習慣性捧着鏡子到了床上,放在了熟悉的位置。

千年望着枕邊的圓鏡,思緒飄遠,腦海深處是那張午夜夢見過千萬遍,回憶過無數次的精致面龐。

又一次在回憶中入睡,企圖夢見那人。

千年呼吸漸沉,喉.頭滾.動,夢呓般說了一句。

“騙子。”

卧室裏,床上散發着瑩白的光,一面古樸圓鏡靜靜躺在床頭,時隐時現,似昭示着即将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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