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渡 第三
第9章 暗渡 第三
他會是元徹腳下最後一具枯骨
沈之嶼不得不将人領進屋內。
進屋落了坐,趙闊再次拱手道:“大人如今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抵禦外族,王爺倍感心疼,數日前曾暗地援兵前往,不料竟然……哎。”
趙闊粗略地說了前幾日與鬼戎軍結下的梁子,盈兒在一旁沏茶,茶端上來後,沈之嶼慢條斯理地吹開茶沫抿了一口,回道:“王爺這次的消息倒是靈通。”
短短十一個字,趙闊聽得一臉尴尬。
方才趙闊所說,重在“一人之力”四個字,本意是想給沈之嶼一個下馬威,讓他想起如今在京城的局勢,想要活下去,除了禮王伸出來的援手,沒有其他選擇。
他們早已聽說沈之嶼與蠻夷皇帝結了仇,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不料沈之嶼根本不接這一招,還反将一軍昔日黃巾賊發難沒瞧你們如此積極,如今自己身上惹火,倒想起拉幫結派了。
沈之嶼放下茶盞,将他的神色盡收眼底。
稍後,沈之嶼輕笑一聲,緩和了語氣:“趙大人,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想必禮王讓你千裏迢迢而來也不僅是為了這些。”
趙闊一愣,驚訝這忽如其來的臺階。
“丞相大人說笑了,王爺的意思這不很明顯嗎?”趙闊警惕起來,沈之嶼是大楚遠近聞名的狡詐狐貍,最不愛按常規出招數,千萬不能給帶偏了步子陷進狐貍的圈套裏,他得堅持自己的節拍,“既然共患難,禮國想與大人合作,一起驅逐外族。”
沈之嶼淺笑着望着趙闊,一字不答。
趙闊等了許久沒等到回答,內心忐忑:“大人可是有什麽疑問?”
“趙大人似乎。”沈之嶼在這裏頓了頓,再淡淡地說,“并沒有将事情說全。”
趙闊:“大人是何意?”
沈之嶼:“本相可擔不起禮國這個面子。”
趙闊在心中籲了籲,“丞相大人百官之首,諸侯拱衛皇室是千百年來的宗法,如今正統皇室凋零,若是您擔不起,普天之下怕是沒人但得起來”的一堆奉承話剛要傾口而出,卻猛地頓住了口。
他擡頭看見沈之嶼的表情,在蕭瑟的秋季中徒生一抹冷汗沈之嶼不是這個意思。
擔待不起的是“本相”。
而京城之中,相位之上,還會有誰?
難道傳言是真,那位真的還活着……
他們與沈之嶼結盟,和與李亥結盟的概念完全不同。
沈之嶼至始至終姓沈,他翻出了天也是臣,做不了君,來日打倒外族,受益的是禮王。
可若有先帝幼子出現,哪怕只放出個名聲,帥旗都只會是李亥,李亥會死死壓制住他們,禮王也會從受益者變成陪襯者。
趙闊感覺自己被沈之嶼逼上了一條斷崖,進不是,退也不是,已經從在巷口初見時趾高氣揚的态度跌落下來。
他飛速思考着對策,既不能拒絕李亥,也不能放任禮國暴露在蠻夷皇帝刀口下的對策。
“是下官疏忽了,實不相瞞,我們王爺也是很憂心小殿下的安危,怎麽說王爺與先帝也是兄弟,王爺想着,将小殿下先接至禮國避難。”
那便再大膽些,将李亥完全把控在禮國手中,到時戰火一燃起,誤殺可太容易了。
趙闊将算盤打得噼啪作響,順着沈之嶼的意全盤托出,以為雙方便可和顏悅色坦誠相見,卻不料
“殿下年紀尚小,不宜來回奔波。”
趙闊:“……”
都十六了!
怎麽,既想要名頭又不想涉險,天下便宜都是你一家的?
趙闊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沈之嶼這種人,得不到就該毀掉,萬萬不能卡在敵人和自己之間,任由他成為第三只旗幟,這會是比他投敵更可怕的結果。
“雖然殿下去不了。”沈之嶼像是沒看見他的轉變,繼續說道,“本相如今倒是一身輕,若是禮王有興趣,本相可以親自前往禮國,為禮王出謀劃策。”
沈之嶼打了他一棒,随後立馬給他塞了個甜棗,爽快地接受了他們結盟的要求。
不過前提嘛。
接受李亥,否則自己面對鬼戎軍的刀口。
趙闊氣憤地走回馬車邊,車內,一個聲音傳來:“如何?”
“沈之嶼答應合作。”趙闊垂着頭,說,“但他提出扶持李亥,大人,他如今要人沒人要兵沒兵,竟還有膽端着架子講條件,要不我們直接……”
“蠻族大軍已經歸朝,單憑這一點,你覺得我們能撐多久?”
“ 那我們不一定非得用沈之嶼……”
“沈之嶼如今是了落勢,可無論名聲還是手腕,一樣都沒有落下,沒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對付那蠻人,你不也中他的招嗎?”
趙闊紅了臉,支支吾吾:“屬下……屬下……”
“行了,沈之嶼再厲害又如何,他一旦倒下,捏死李亥比一只螞蟻還要輕松這宅院的藥味真重啊。”
“那就讓它再重一些吧。”
馬車剛駛離開小院,又有另外一輛馬車從不起眼的街道走出來,停在同一個位置上。
盈兒進來收拾茶具,正巧撞上沈之嶼俯在案上咳得難受,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替沈之嶼順了順背。
每一次咳嗽,沈之嶼都覺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要裂開,但又總是在最後一步前緩緩吊住,讓他茍延饞喘着做一些想要做的事情。
“何事?”緩過一口氣後,沈之嶼溫聲問道。
“溫小公子又來啦。”盈兒看見手帕上若隐若現的血絲,擔憂道,“這次您要見見嗎?”
溫子遠的母親和沈之嶼的母親是一母同胎的親姐妹,兩人關系也分外好。
但這半個月來,沈之嶼都沒見溫子遠,怕的就是給他惹麻煩,溫家一脈清臣,在朝上也不算顯眼,只要他們自己不找事,元徹是不會找他們的麻煩。
可是……
如今天下大亂,沒有人能獨善其身,禮國的臣子已經敢在京城攔住自己,很難不再拉上溫家,溫家可以不找事,但不能怕事,更不能連個對抗博弈的能力都沒有。
沈之嶼想了想,最後還是松口:“讓他進來吧。”
溫子遠與沈之嶼模樣相似,右眼睑上有一顆朱砂痣,氣質卻完全不同,他蹦蹦噠噠地跑進來,在距離五步外被沈之嶼喝停。
沈之嶼将方才自己與趙闊的對話告訴了他。
“什麽?”溫子遠慌道,“哥,不能這樣啊,這些藩王能是什麽好東西,黃巾賊攻入的時候他們一個不來,現在倒知道來了,他們不就是想把你推出去和現在的陛下鹬蚌相争,他們自己漁翁得利嗎!”
沈之嶼被他的聲音吵得頭疼,說:“我當然知道。”
溫子遠:“那你還……”
“我沒有選擇。”沈之嶼無奈道,“我們手裏沒兵。”
沒有兵,沒法自成一派,想要辦事,便只能依附在別人身上。
溫子遠彎彎的眼睛垂了下來:“哥,街坊都傳遍了,說你找到了先帝的皇子,你接受禮國,難道真的打算……”他左瞧瞧右看看,“扶持皇子,然後,那個啊?”
沈之嶼知道他想說什麽,反問:“害怕?”
溫子遠說:“我覺得不值得,”
“哦?”
溫子遠在沈之嶼面前說話向來沒顧慮,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那個皇子,萬一以後和他父皇一樣沒出息,你的努力不都白費了嗎,您常說江山社稷,重在于民,而非君,外族上位确實史無前例,但我瞧現在的日子就比先帝在位時候安生許多。”
沈之嶼聽得心頭忽然有些苦。
倒不是因為這話大逆不道,他只是覺得,若真如此簡單就好了。
“你說得有理。”
“可外族上位,無名無實,終究不妥。”下一刻,沈之嶼話音一轉,“單這一點,已經給足了衆諸侯理由起兵,新帝雖強,卻無法将庇護落在大楚的每一個角落,兩方長此以往下去,會耗空大楚,就算最後新帝獲勝,民怨也早已積累,到時候,大楚迎不來盛世,只會是更多的禍患。”
和攻克黃巾賊的道理一樣,元徹可以派兵出擊,但難就難在,元徹手中沒糧兜裏沒錢,基本民工物資不夠,戰火一旦點燃,他以一對多,再加上內亂頻生,爆發力持久不下去。
溫子遠不解:“那該怎麽辦?”
“新帝和藩王勢力争奪,是因為藩王有了理由沖當‘複\辟大楚’的頭鋒,如果他們失去了這個理由呢?”
溫子遠聽得愣愣的。
稍後,他恍然大悟,繼而面生恐懼之色。
沈之嶼想帶着李亥這張天生的帥旗,震住藩王無法走上戰争的至高點,和新帝正面對峙。
屆時,沈之嶼會是元徹的敵人,衆諸侯的領頭人。
也會是元徹君主霸業的成就者,等為元徹鋪好加冕之路,去成為他腳下最後一具枯骨。
溫子遠慌道:“哥,難道你扶持那個小皇子是想自己……不行!你不能這樣做!無論是否事成,都不會有好下場!”
“子遠,接下來你需要做一件事。楚正在複蘇,內憂外患具在,溫家不能再躲在背後,手裏沒兵也就罷了,千萬不能沒人,京城一役,朝中剩下的人已經不可以再用,你要培養出一批自己的幕僚,得到自己的力量。”
溫子遠吓傻了,腿一軟跪在沈之嶼的面前,俯在後者膝上:“哥……這,我,我不會的,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您才是丞相啊。”
有那麽一瞬,溫子遠覺得沈之嶼瘋了,他自己也瘋了,這無異于要為大楚換血,将千百年來的帝制更替。
“別這麽沒出息。”沈之嶼胸口再次湧上一番鈍痛,聲音虛弱道,“不會就學。”
溫子遠強烈抗拒着:“不,我……我……我怕……”
“怕有什麽用!”沈之嶼見他如此退縮,怒其不争,“怕是借口嗎!先帝就是害怕刀槍,讓賊子殺到了城門下!怕就……”後一個字還沒脫口,喉嚨裏頓時有了腥味,一口血沫從嘴中吐出。
“哥!”溫子遠連忙上前,被沈之嶼一把擋開,“怕能讓溫家活下去嗎!”
盈兒跑過來跪着用手帕擦拭着沈之嶼手中和衣服上還在往下淌的血,然後轉身去取幹淨衣物。
屋內霎時寂靜下來。
溫子遠跪在一邊,渾身吓得發抖。
他知道沈之嶼是為了他好,可是,他自小不學無術,官位也靠家族蒙陰而來,惹了小事找父親惹大事就找沈之嶼,他只想吃喝玩樂一輩子,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幹什麽大事。
他怎能呢?
但好像在不經意間,他已經四面楚歌了。
溫子遠低着頭,不敢看沈之嶼,哽咽道 :“哥,你別生氣,別生氣……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
魏喜一口氣跑到城門腳下,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腦海中為何會忽然出現元徹的身影。
魏喜在城外等了一個時辰,又急又慌,好不容易等來一位鬼戎兵,對方顯然不太想替他通報元徹才在沈之嶼面前吃了悶虧,誰都不願意去觸這黴頭。
魏喜那兒管得了這麽多,趁對方沒有防備,閃身就往帝王寝宮跑去。
鬼戎兵連忙長腿一邁将他擰了回來,正巧,得來全不費工夫,遇上了溜狼回來的元徹。
元徹見到魏喜,冷笑一聲,諷刺說:“怎麽,沈之嶼良心發現,改變主意了?”
“剛剛有禮國人找我家大人。”魏喜總歸是有些怕元徹,小手拽住衣袖,咬牙道,“禮國的人不是什麽好人,他們一定沒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