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他一條白布蒙着眼, 身上穿了铠甲,手裏拿了柄木劍, 全副武裝,可他面對的是十幾個身形魁梧的士兵。
士兵也拿着木劍,将他圍成一圈,随時閃身上前朝他進攻。
他豎着耳朵,微微佝偻着背,呈防禦姿态,身形也快得吓人。若那些士兵是一個個上,他應當能招架得住。
可惜,并不是。
十幾個士兵不分前後沒有節奏朝他進攻, 才開始他還能還手, 可不知那一柄劍落在他身上, 打得他往前一個踉跄。
接着,他便站不穩了, 被數十柄劍壓得單膝跪在地上。
只是一瞬間, 姬然便知曉了他身上的傷到底從何而來。
士兵收起劍,一擡頭也發現了她,急忙朝跪在地上的人小聲道:“大人,長公主來了。”
晏洄微怔, 撐着木劍緩緩轉身。
“大人,長公主在您正前方。”士兵小聲提醒。
他略微點頭, 扔了木劍, 脫了铠甲,揭了眼前白布, 緩緩前行。
姬然就這樣看着他步履穩健,一步步走來, 心中失望得徹底。
“然然。”晏洄伸手觸碰到她的手臂,慢慢往下,抓住她的手,笑了笑,道,“怎麽來這兒了。”
她猛得要掙脫,卻沒能如願,低斥一聲:“松開我!”
晏洄沒放手,将她往前牽了牽:“不生氣了,我不疼的。”
Advertisement
“滾開!”她怒吼一聲,狠狠甩開,大步往前去。
晏洄急忙跟上,要去抱她:“然然走慢些,走慢些,當心肚子。”
她不肯,甩開幾次,又被抓住手腕。
“然然乖,聽話。”晏洄将她拉回來,緊緊抱住,朝不遠處跟着的腳步聲吼,“還不将馬車牽來!”
小太監被吓得一抖,不敢猶豫,跑去将馬車堂而皇之往這不該來的地方趕。
“然然肚子裏還有寶寶,不要生氣好不好?”晏洄垂下頭,在懷中人耳朵上親了一下。
這裏是皇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看着,姬然沉默着,只有眼淚往下滾落。
晏洄朝她貼過去,臉上卻沾滿了她的淚。他扯了扯嘴角,雙臂忍不住收緊了些:“哥哥知曉然然擔心,哥哥以後不這樣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姬然眼淚掉得更快了。
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傳來,晏洄低聲道:“然然先上車,好不好?”
姬然擡袖擦了把淚,揮手甩開他,爬上馬車,将馬車壓得吱呀一響。
他跟在後面,膽戰心驚勸:“慢些慢些……”
上了馬車,吩咐一聲駕車,他朝人挪過去,又被長袖揮開。
“你現下不能這樣動氣……”
“是你要氣我的!”姬然直起身,狠狠瞪着他,“你不是說是摔的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在宮裏摔了一跤?!若不是我親眼所見,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晏洄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雙手緊緊握起,握得指節泛白:“我不想當個連反抗都做不到的廢物。”
“那你就要用你的命換嗎!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別人用幾天恢複的傷,你要用将近一個月!”姬然大吼,可嗓音哽咽,含糊到人幾乎要聽不清。
“我知曉,我心裏有數……”
“讓!”姬然一把甩開他的手,拽下他腰間的羊皮小袋,狠狠捏了一把,扔在他腿上,哽咽質問,“這就是你說的心裏有數?”
那羊皮小袋裏放了五顆藥丸,用來以防萬一的,如今一顆也不剩下了。
“你是不是偷偷還問大夫要過藥了!”她重重搡了沉默的人一把,“你到底還要不要你這條命!”
晏洄被推得往車廂上一撞,撞得咚得一聲悶響。
“我沒問大夫要過,就只吃了這五顆。”他垂着眼低聲解釋,“我也想活久一些。”
姬然嘴唇顫抖,護着肚子哭着搖頭:“你想活久一些為何還要這樣做?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和孩子?有沒有……”
聲音突然斷了,她捂着肚子大口呼吸,似是要喘不上氣來。
晏洄心中大亂,往前急急探索兩步,将人摟在懷裏:“怎麽了?然然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肚子……”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肚子疼……”
晏洄大驚失色,茫然四顧兩圈,朝外急聲道:“快!快回府!!”
車夫聽令,一鞭下去,馬車飛速行駛起來。
馬車颠簸,晏洄急忙将人抱起放在腿上緊緊護住,不停安撫:“我錯了是我錯了,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再撐撐,很快便回家了!”
姬然疼得厲害,臉色煞白,滿頭冷汗,緊緊抓住他身前的衣裳,揉成了皺皺巴巴的一團,低聲哀求:“哥哥,我疼……”
“是哥哥錯了…是哥哥錯了…”晏洄手指顫栗,輕輕放在她的臉邊,眼淚也落在她臉上,從她臉頰滑落,與她的淚珠糾纏在一起,“不生氣了…是哥哥的錯……”
馬車停下,他将人打橫抱起,快步往房裏走,厲聲吩咐一句:“叫大夫來!除了大夫,誰也不許進來!”
侍女們被吓得一抖,匆匆忙忙去辦事,而他穩穩當當進了房門。
他這幾個月的打沒有白挨,底盤穩了許多,方向感也好了很多,将人準确無誤地放在了床上。
大夫恰好進門,他急忙道:“快來看看!”
“是、是……”大夫張望一眼,匆匆上前把脈,輕聲詢問,“這是怎麽了?”
“動了氣,肚子疼。”他站在床邊,心焦得厲害,“如何?”
大夫緩緩起身:“還請驸馬叫人來看瞧瞧殿下是否出血了。”
“不必!”他一揮袖,往床邊一坐,按住姬然小腿,掀開裙子,将中褲輕輕往下褪,然後一陣血腥兒往鼻子裏鑽。
他腦中一陣眩暈,閉了閉眼“出血了……”
大夫立即問:“多不多。”
他蒼白着臉将被子放下,搖了搖頭:“不是很多。”
“快,先施針。”大夫當即繞過他,為姬然施針。
姬然哭得滿臉淚痕,已沒了力氣,啞着嗓子問:“孩子還在嗎?”
晏洄心中一陣刺痛,默默垂淚。
“殿下莫慌,不是很嚴重,能保得住的,但殿下要放寬心,不能再動氣了。”大夫輕聲寬慰。
姬然慢慢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幹涸着嗓子答:“好。”
晏洄默默端了水來,放在一旁,待大夫施完針,才輕聲詢問:“然然,要不要喝些水?”
她未答話,別開了臉。
晏洄抿了抿唇,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要派人熬藥,驸馬看是……”
“你去尋丹彤,将藥交給她便好。”晏洄在床頭緩緩坐下,輕輕給人掖了掖被子,低聲道,“我知曉錯了。”
大夫已出門,姬然擡手抹了把眼淚,帶着濃重的哭腔:“你這樣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就應該早跟我說,我早知道就不會喜歡你,也不會懷孕。”
“我……”他緊緊咬住牙關,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疼,“我知曉錯了,往後不會再這樣了。”
“我現在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聽你說話,你出去離我遠一點。”
“我真的知錯了,我不是存心的,不要生氣了……”晏洄順着她的手臂,輕輕抓住她的手,“你後悔喜歡我了嗎?”
她沒說話,閉着眼默默流淚。
晏洄彎着背,雙手包裹住她的手,顫顫巍巍放在臉龐,輕輕蹭了蹭,眼淚全落在那手背上,聲音顫得厲害:“不要後悔好不好?不要後悔喜歡我……”
“你明知道……”她聲音也顫得厲害,“你明知道我會生氣,你也明知我有孩子不能生氣,你還要背着我這樣。你心裏有過我嗎?有過孩子嗎?”
晏洄低聲抽噎:“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我不想沒有自保能力,也不想保護不了你。我心裏都是你,都是你跟孩子……我知曉錯了,往後不會再這樣了,不生氣了好不好?大夫說了,你不能再動氣了……”
姬然睜了睜眼,被眼淚糊住的視線清晰一些,沙啞着嗓子,輕聲道:“我要喝水。”
晏洄立即松開她的手,輕輕扶她起來摟在懷裏,将水遞到她跟前。
她抓住他的手,猛喝好幾口。
“慢些。”晏洄輕輕靠在她頭頂,溫聲提醒。
“喝好了。”她推開他的手。
晏洄放下水,沒有松開她:“肚子還難受嗎?”
她沒再抗拒,輕輕點了點頭:“還有點兒,比先前好多了。”
“有人去熬藥了,喝過藥會好一些。”晏洄手放進褥子裏暖了暖,輕輕放在她小腹上。
“你呢。”她頓了頓,“你疼不疼?”
晏洄垂了垂眼:“我穿了铠甲的,沒有被打傷,沒有多疼的。”
“你知道……”姬然又哽咽起來,“你知道我看到你被那麽多人圍起來時,心裏有多難受嗎?”
“我知我知……”他連連點頭。
姬然抹了抹眼淚,兇道:“你以後再這樣不顧及自己的生命,我們就早些分開,以後再不相幹……”
“不。”他收緊雙臂。
“你記住了,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會給你守節的。我會和別人談戀愛,說不定遇到個更喜歡的,還讓你的孩子叫別人爹,你最好給我活久一點兒。”姬然咬着牙,沒露出哭聲,任由眼淚淌進口中。
晏洄緊緊困住她,在她耳廓上重重咬了一下:“不許和別人談戀愛,不許嫁給別人,不許讓我的孩子叫別人爹,我就算死了,也不許你愛上別人。”
她又傷心又覺得好笑,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你都死了,還還能管得了這麽多嗎?難不成還能化成鬼來索我命?”
“我不管,就是不許,你再說我咬死你。”晏洄彎下脖頸,一口咬在她的肩頭。
微微刺痛的感覺從肩頭傳來,她沒有躲也沒有攔:“那你就好好惜命,不要作死,多活幾天。”
“嗯。”他松了口,靠在她肩上。
不多時,丹彤抱着藥罐子敲門。
“進。”晏洄喊了一聲,沒有松手,依舊摟着姬然,靠在她肩上。
丹彤進門,眼神沒有亂瞟,一直垂着,緩緩走近,跪坐在地上,将藥往碗裏倒,雙手遞上:“已涼過了,是溫熱的。”
晏洄未看她,摸到兩個軟墊靠在床頭,扶着床上的人坐起,接過碗,輕輕吹了吹,送到姬然口中,淡淡問:“你可知這是何藥?”
她愣了下,恭敬答:“奴婢不知。”
“安胎藥,殿下有身孕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姓姬,你應當明白若是殿下懷有身孕傳出去,會有何後果吧?”
“奴婢明白,藥熬好後藥渣已被奴婢處理幹淨,若此事除了殿下驸馬與大夫外還有第五人知曉,奴婢願以死謝罪。”
他喂藥喂不好,那藥又苦得很,反而是折磨人,姬然幹脆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一旁。
“擦擦。”晏洄遞過去一個帕子,又朝身後跪着的侍女道,“你心裏有數便好,起吧,上回在外面跪了一夜,殿下惦記了許久。”
“多謝殿下,多謝驸馬。”丹彤緩緩起身。
“殿下已有四個月身孕,若不出意外,孩子趕在年關前便會出生,尋産婆奶娘的事兒得張羅起來了。”
丹彤垂着頭:“奴婢明白,定會尋口風緊的能掌控得了的來。”
晏洄稍稍側身:“你心中有數,我便不多說了,一切都交由你辦,你可能辦得妥?”
“奴婢定不負殿下與驸馬所托。”
“殿下信你,下去吧。”晏洄擺擺手,待人走後,轉過身,語氣又柔下來,“要不要躺一會兒?”
姬然搖搖頭:“不躺,你把衣裳脫了,我看看。”
晏洄不敢再推脫,起身利落将衣裳脫了,光着上半身站在窗前。
身前是沒什麽傷,姬然吩咐:“背過去。”
他乖覺轉身,白皙的背上多了些淤青,看着沒有上一回那樣嚴重。
“褲子也脫了。”
他躲在長發裏的耳尖動了動,紅了,慢慢悠悠地褪下褲子。
“轉過來。”
他頓了頓,轉過去,臉頰微紅。
姬然正皺眉盯着他淤青的膝蓋看,偶爾一瞥他擡了頭,臉一下也紅了,沒好氣罵:“什麽時候了,還想着這些!去洗澡去,洗完了來抹藥!”
他沒說話,撿起腳踏上的衣裳,抱着走了。
姬然拍了拍自己發熱的臉,強行別開眼沒看盯着他的背影看。
沒多久,人光着出來了,發稍微濕垂在臉上,肩上未完全擦幹,水珠挂在上面,晶瑩剔透。
姬然瞥他一眼:“藥在衣櫃的抽屜裏,去拿,再拿個幹淨的長巾來。”
他乖覺照做,拿着東西回到床上。
姬然挪了挪,給他讓出些位置:“來坐着。”
他剛坐下不久,消減的欲望又擡了頭。
姬然當做沒看見,拿着長巾将他背上的水擦幹,掌心勻開藥輕輕抹在他背上。
“腿伸出來。”
他伸出腿,便格外顯眼了。
姬然看一眼,給他膝蓋抹好藥後,沒忍住用指尖在上面輕點了一下。
“呃!”他悶哼一聲,有些委屈道,“難受,然然。”
“抹好了将衣裳穿上。”姬然惹完火就跑,挪到床最裏面,裹上被子裝睡。
晏洄穿好寝衣,追過去,輕輕抱住她:“然然,弄難受了。”
“你活該。”她罵一句,接着小聲嘟囔,“原本四個月是可以了的,你自己要氣我,你難受着去吧。”
“沒關系,我可以忍着。”晏洄手掌輕輕覆在她小腹上,“為何感覺沒什麽變化,還是這樣的大小。”
她看了一眼:“我也感覺沒有變大,但大夫沒說什麽,應該是沒什麽事兒的吧?”
“明日問問。”
“好。”她手覆蓋在他手背上,聲音輕了些,“哥哥,我明白你為什麽要那樣,如果你身體好,你再怎樣練我都不反對,可你現在是拿命在換。”
“我知曉,我以後不會這樣了,我跟你保證。”晏洄緩緩閉上眼。
現下所得已夠他用了,他在演武臺這樣練習的時間比姬然以為的還要早。他沒有別的路可走,若有必要,他會親自對國公動手。
姬然真以為他知錯了,心裏欣慰不少:“你能這樣想就好。”
她也不想和他再計較,不是什麽原則性的錯誤,誤會能解開就好,她也怕肚子裏的孩子真出什麽事兒。
孩子雖不顯懷,在她肚子裏也待了四個月了,怎麽也是有些感情了。
第二日,大夫來把脈時,問過大夫,确認孩子沒事兒,她放心不少。不過是再吃幾日藥,卧床幾日而已,也沒什麽大不了。
胎像又穩定後,她又能四處走動,尤其是莫名其妙不怎麽顯懷,旁人根本看不出來她肚子裏還揣了一個。
趙家人來過兩次,一來謝她為表弟打點,二是求她勸勸表弟。孟昭遠忙得很,抽不出空來,寄過幾次信。皇後那邊也需要時刻盯着,她偶爾還得進宮看一眼,一般去看過皇後,她也得去皇帝那兒坐坐。
皇帝倒是比從前穩重了許多,未再說過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也未再做過逾矩的事,坐一塊兒也不過是話話家常。
這半年似乎格外平靜,沒什麽人來打攪過,甚至晏家都沒人來找過麻煩。
她閑來無事,常去別院裏待着,慢慢将院子收拾出來了,臨近産期,幹脆直接搬過去了。
直到孩子九個月,肚子仍舊不怎麽顯懷,雖不怕人看出來,但他們也不知那一日會出生,就怕走漏風聲。
別院裏不過幾個侍女一個産婆一個奶娘還有一個大夫,晏洄忙完後也是往別院去,公主府的人只知道長公主不在府裏,卻不知她去做什麽了,也沒人敢打聽。
晏家是沒懷疑什麽,畢竟晏洄時刻與人在一起,總不能真翻了天來。
十一月的天有些冷了,往常家裏的地籠要燒得很熱很熱,緊着晏洄,現下燒的還是常溫,晏洄在屋裏還得裹得嚴嚴實實。
“難不難受?”他不知道第幾次問起了。
“還好,不怎麽難受。”姬然走過來,往他腿上一坐,整個人往後倒,将人壓得往後躺,“我重不重?”
他半靠半躺在牆上,穩穩扶住她:“不重。”
“這樣舒服。”姬然輕聲笑。
“那便這樣躺着,不重的。”晏洄摟着她,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感覺孩子在踢她的肚皮。
她沒怎麽長胖,肚子也不像旁人那樣大,大夫說過無事,可晏洄還是忍不住擔心。他總怕是自己身體不好傳給孩子了,孩子身體也不好,所以才這樣小。
“大夫說就是這兩日了,後日有旬假,我明日早些回來,這兩日在家裏陪你。”
“好。”她眨了眨眼,眼皮子有些撐不住了,漸漸失去意識。
晏洄脖子彎着抵在牆上,沒有動彈,就讓她這樣靠着。
天色漸晚,鐘漏聲響,晏洄輕輕推了推懷裏的人:“天黑了,起來去床上睡,這裏冷。”
姬然揉了揉眼,撐着桌子緩緩起身,慢慢朝床邊挪。
晏洄動了動發麻的腿,跟在她身後。
沒走幾步,她突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