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合一)

第二十章(三合一)

該怎麽去描述當年的事情?

哪怕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奚陵也一次不敢回憶。

手下土地緩緩開裂,恍惚間,似乎聽到了小師兄的聲音。

太多年沒有聽到了,乍然想起,居然還覺得有點陌生。

同樣陌生的還有他的臉,他其實……已經有些不記得小師兄的模樣了。

時間殘酷地沖刷着一切。

可他不敢擡頭。

瞧,哪怕到了現在,他還是在逃避。

可現實不會讓他逃避,記憶回溯誠實地複刻着當年的一切,這就是那頭魇蛟想要的,它要他無處可逃、完完整整、從頭經歷一遍曾經的痛楚。

“又耍帥呢?”

陽光歡快的聲音帶着笑意,魇蛟的确有些能耐,哪怕死得只剩一點殘魂,投下的記憶回溯依舊真實得挑不出一點毛病。

而随着聲音一起出現的,是個陽光俊朗的青年。

青年穿了件輕薄的盔甲,嚴絲合縫,緊緊包裹着身上每一個角落。

這樣的穿着很容易讓人顯得嚴肅冷酷,偏偏這人長了張十分幼态的臉,白皙圓潤,笑起來還會露出兩顆虎牙,盔甲沒能給他增添半點威嚴,反将他襯得像個上戰場胡鬧的公子哥。

——這還得感謝他足夠高大的緣故,不然比起公子哥,他更像個剛剛離家的少年郎。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的奚陵在他這裏似乎毫無距離可言,青年蹦跳地竄了過來,大咧咧摟住了他的脖子。

奚陵被他這猝不及防的拉扯拽得向外傾斜,手中霜殁一歪,看瞅着就要割到傅軒轶身上,被他險而又險拽了回來,再看對方時目光冷得像是要結冰:“你三十了。”

“二十九。”傅軒轶攤了攤手,絲毫沒覺得自己的年紀有什麽問題,“這不是很年輕?”

奚·二十一·成熟穩重·陵轉過身,不想搭理。

但是傅軒轶是誰?空無一人都能同自己唠到半夜,遑論身旁還有個能說會動的奚陵,叽叽喳喳圍着他自說自話,奚陵覺得耳邊好像有二十只鴨。

“這樣吧,你叫我一句小師兄,就一句,我就不吵你,行不行?”

奚陵:“閉嘴。”

“你兇我?”傅軒轶不可思議地捂住手,哀聲長嘆,“我為你血流戰場,你卻對我兇神惡煞,啊,你這個薄情負心郎!”

他說得煞有其事的模樣,仿佛自己真受了什麽重傷,果然成功吸引了奚陵的目光。

“你受傷了?”

忽視了他唱戲似的難聽曲調,奚陵當即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卻被傅軒轶向後一跳,敏捷地躲了過去。

“一聲師兄,可解鎖我的嬌軀。”

奚陵理都不理,直接用了靈力,強行将傅軒轶摁在樹上,扯開了他捂住的手臂。

“哎哎?不願意叫就不叫,怎麽還帶動手的!嘶——疼疼疼!他娘的,你們這些狗天才還給不給人活路,明明去年的時候你還打不過我。”

“是你太廢物。”奚陵拽過他的胳膊,在對方徒勞的掙紮中低頭一看,看到了一個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小豁口。

奚陵:“……”

傅軒轶有點心虛,當即甩鍋,批評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無辜的俞溫:“都怪三師兄,他的衣服怎麽不縫個手套呢!我這手上一痛,還以為被突破防禦了,原來是樹枝割的啊,哈哈……”

奚陵嫌棄地扔掉了他的胳膊:“無聊。”

奚陵:“有什麽發現嗎?”

一說到正事,傅軒轶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臉色一凝,沉聲道:“沒有,還是沒有魔物的痕跡。”

很不對勁。

傅軒轶伏魔的經驗雖比不上大師兄二師兄,但也足足混跡了十年戰場,大大小小的魔物交手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卻是從來沒有遇到過今天這種情況。

莫非是仙盟的伏魔大陣失誤,這裏其實并沒有魔物?

奚陵覺得不對。

仙盟的伏魔大陣是在魔氣降臨第一百年時,由十幾位老祖級別的人物,燃燒生命耗盡修為布成,這些年多虧有它,人族才得以窺探魔域位置和魔物動向,殲滅了無數魔域的同時,也躲過了不知多少回魔潮的入侵,百年來沒出過一次差錯。

他不太相信這樣的概率會落在他們的身上,那麽便一定是此地魔物有什麽古怪。

傅軒轶:“別想了,橋到船頭自然直,再等一晚,若還是探不到魔氣就先撤回去,等仙盟再重新檢測一回再行定奪。”

奚陵也正有此意,聞言拎起刀,準備再查探最後一輪。

長長的刀身在地上拖行,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金屬摩擦音,傅軒轶每次看到他那把近一人高的大刀都得驚嘆一下,見狀追了上來,在他身後叨叨:“你這刀也太吓人了一點,練刀的時候真的不會劃到自己嗎?”

“幸好這刀有靈,可以只在需要的時候化形,不然你早晚得因為天天背着它腰肌勞損,成為第一個因為背刀被迫換道的戰修。”

“咦?師弟,你怎麽不理我?”

“師弟師弟,來叫聲師兄聽聽。”

奚陵想拿刀劈他:“閉嘴。”

“唉,我的命好苦,天天被師弟欺負,你怎麽就不對大師兄這樣呢……”

大師兄才不像你這麽煩。

一直到夜裏休憩的時候,奚陵都還覺得頭痛,暗自決定着下次伏魔決不能同傅軒轶一起。

抱着這樣的想法,奚陵靠着山壁,淺淺地睡了過去。

這記憶回溯還挺人性化的,重要的往事事無巨細,完完整整地講述清晰,不重要的地方則瞬間就略了過去,很快,時間就到了第二天,第一個死亡的人出現。

奚陵立即趕了過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女修。

她很漂亮,眼角有一點紅痣,溫溫柔柔的,是個醫術不錯的醫修,給奚陵療過很多次傷。

一開始還不熟悉的時候,女修每每給他療傷都不敢說話——剛剛結束厮殺的奚陵駭人得很,滿身的煞氣能讓靠近的人結冰。

後來漸漸了解一點,又見過了他與幾位同門的相處方式,女修也慢慢大膽了一些,偶爾還會埋怨奚陵總是以傷換傷,增大他們的工作量。

再後來,她從俞溫那裏得知了奚陵怕疼又愛吃的小毛病,每次給他療完傷以後,都會讓随行的童子給他準備點零嘴。不多,有時是甜糕,有時是蜜棗,大部分時候是她自己做的茯苓餅。

也不是什麽多好的東西,但在那個什麽都匮乏的時代裏,這已經是相當難得的善意。

但是現在,她躺在了血泊裏,被不知道什麽東西開膛破肚,死時目中帶着恐懼,滿身都是掙紮的痕跡。

以後療傷都吃不到茯苓餅了。

奚陵看着手下收拾女修的屍體,沉默地想。

這時候的他還太年輕了,剛上戰場五年,哪怕明知道死亡是伏魔時的常态,也依然做不到泰然處之。

——不然仙盟裏的人也不會聽到奚陵帶隊以後争着搶着踴躍報名,因為大家都知道,只要有奚陵仙君在,他會拼了命讓所有人活着回來。

這種特質讓大師兄教育過一頓,奚陵以為大師兄是不願意看到他受傷,于是不以為然,下次還敢。但大師兄卻說,他這樣以後是會吃苦的。

奚陵一開始不懂,後來伏魔了幾年,才漸漸的有些明白。

雖然依舊似懂非懂。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帶着明顯的安慰,奚陵轉過頭,見到了傅軒轶擔憂的面容。

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雖然不願見到犧牲,但奚陵也不至于因為這個一蹶不振。

只是想到有一個魔物正潛在暗處伺機傷人,奚陵更加謹慎了一點。

但是第二天,又死了好幾個。

奚陵很快就發現了死者們的共同特點——都接觸過那名女修的屍體。

他隐隐覺得蹊跷,卻又不敢輕易做下定論,只能先讓所有人不得靠近已死之人,但這根本防不徹底,有人已經接觸過了。

第三天,他們發現了所有的傳訊符都發不出去。

直到這個時候,衆人都還是無條件相信奚陵會護佑他們沒事,一個是因為伏魔大陣檢測過,這裏只是個黃極魔域,另一個便是一種慣性,總覺得有奚陵仙君的地方不會出什麽大事。

可是死亡很快就像瘟疫一樣蔓延,第五天的時候,已經超過二十個人了。

沒人敢再靠近這些東西的屍體,寒風凜冽,那些屍身就那樣被遺棄在暴雪與寒冬裏,縱使親朋好友,也無人敢去收屍。

奚陵與傅軒轶率先意識到,他們恐怕是遇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魔域。

最低是玄級,可能是地級,還可能……

二人不敢想了。

不過,這五天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第一:死去的人應當是中了某種标記,标記通過屍首的血肉傳播,被标記時不會立刻出事,但最多兩個時辰,被标記者就會徹底死去。

第二:徹底死去的人并不會立刻倒地不起,而是會像個沒事人一般,以死去的身體正常活動一段時間,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第三:在剛被标記還沒死去的那段時間砍掉接觸過屍體血肉的部位,有極小的概率活着。

第四:殺死已經徹底死去但還沒有失去意識的人,他們的屍體便無法傳播标記。

第四條發現讓奚陵呼吸一滞。

這是偶然間發現的,當時有位修士正在更換衣物,被自己的妻子看到了兩條腿上的屍斑。

其實屍斑只要出現,就意味着此人已經死了,但沒有人願意相信自己已然身死的現實,病急亂投醫之下,因為其他部位都還沒有屍斑,他便抱着自己是第三種情況的僥幸,砍掉了自己的一雙大腿。

很不幸,這位修士是個身體孱弱的丹修,沒有因為标記死亡,反而因為失血過多,提前死了。

神奇的是,事後不管不顧埋藏了他屍首的妻子卻并沒有任何被标記的現象。

這個發現讓奚陵與傅軒轶驚疑不定,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沉重。

終于找到了杜絕死亡傳播的辦法,可這個方法卻讓人一時間難以接受。

奚陵沒有想到,居然是傅軒轶先提出的要清除掉已死之人。

他雖然每天嬉皮笑臉,但真到了難以抉擇的兩難之際,卻比誰都能權衡利弊,迅速決斷,反倒是奚陵,看着冷冰冰的,比誰都心軟。

奚陵遲遲沒有答應。

他的刀下斬過無數魔物,揮刀時也從未有過猶豫,可是殺人……

即使明知道那些人其實已經死了,他還是下不去手。

但就好像有什麽東西逼着他做選擇一樣,第六天,死掉的人屍變了。

屍變的修士比之生前還要強上許多,猝不及防偷襲了人群,又造成了好幾個犧牲,聯手同傅軒轶将屍變的修士們殺死,奚陵在屍體前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傅軒轶嘆了口氣,靜靜守候在一旁。

最後讓奚陵做出選擇的,是一個同他伏過好幾次魔的修士,名喚岑旭。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人是看着奚陵成長起來的,從奚陵十六歲第一次同大師兄上戰場,他就曾安慰過他,讓他不要害怕。

後來陸陸續續并肩作戰過幾次,奚陵救過他,他也幫過奚陵,偶爾路上碰見了,互相還會打個招呼。

這對于從小就冷淡的奚陵來說,已經算得上是相當熟悉的朋友。

岑旭還是那副溫溫和和的樣子,一見到奚陵卻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隐約的紫紅色痕跡。

“怎麽會——你……什麽時候?”奚陵還沒說話,一旁的傅軒轶先愣住了,握住岑旭的手隐約有些顫抖。

“打鬥的時候沒注意,被劃破了一下胳膊。”他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笑了笑,“我還想着許是被別的東西劃的,還以為……人果然是不能心存僥幸。”

“方才我就注意到了,崔覺沒有屍變,清醒的時候被殺死,就不會變成魔屍,對吧?”

——崔覺是那個自斷雙腿的丹修。

奚陵不說話。

握刀的手被他藏在了背後,他以一種近似于幼稚的方式意圖逃避接下來發生的事。

“你啊,看着兇巴巴的,其實比誰都像個孩子。”岑旭笑了,笑後又覺得不對,感嘆道,“确實也還是個孩子。”

修士壽命相比于普通人漫長許多,同年紀輕輕,天縱奇才的玄陽門弟子不同,這次跟來的修士年齡少則三五十,多則二三百,見過的悲劇太多,不少人對于生死就比較看淡,而岑旭顯然是看淡的那一個。

“說來不怕你笑話,你雖然喚我一聲哥,我卻一直把你半個兒子看待。”

“我兒子戰死的時候,也就你這個年紀。”他頓了頓,擡起頭,笑得溫柔,“小陵,送叔一程吧。”

聞言,奚陵緩緩閉上了眼。

手起刀落,奚陵下手向來幹脆利落。

可當天晚上,他一夜未眠,兩只眼睛熬得通紅一片。

托自身絕頂天賦的福,從入了玄陽門以後,他就再沒感受過因為實力不濟而帶來的痛苦。

可是這一次,他帶來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奚陵卻甚至沒有看見過始作俑者。

他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

第七天,奚陵到底還是動了手。

一個接一個他不知道該稱之為人還是屍的修士倒在他的面前,他看着那些人死時不甘和怨恨的眼,幾乎要壓不住臉上的痛苦。

有人在旁邊安撫地拍了拍他,奚陵怔怔地一動不動,感覺到臉頰被輕輕一碰。

“從被魔物徹底打上标記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你沒有殺他,你只是幫他解脫了。”

奚陵沒有說話,握刀的手用力到發白。

傅軒轶輕輕嘆了口氣。

“答應我,小師弟,”傅軒轶的聲音溫柔極了,輕輕擦拭着奚陵臉上的淚珠:“如果我也中招了,殺了師兄,好嗎?”

記憶回溯到這裏,幾個玄裕宗的小弟子都揪心地皺緊了眉頭,個別淚點低的例如趙延已然淚流滿面,恨不能撕了那條蛟龍。

于錦嘆了口氣。

之前那個泠霜縣的玉簡裏,其實記錄了一點魇蛟的信息。

約莫是見識過魇蛟手段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信息的內容很少,只說了句魇蛟生性惡毒,最愛玩弄人心。有時沒有人類給它們折磨了,甚至還會對自己的魔物同類下手。

寥寥幾句,卻已足以證明,落在這玩意手上會有多生不如死。

這時,地面忽然一陣顫栗,幾人連忙去看,卻見記憶外的奚陵像是受了什麽強烈的刺激,哆嗦到不成人形,死死扒着地面的手已然滲出鮮血,連帶着無辜受害的雪山也開始搖晃。

這是怎麽了?

于錦不解,卻看到了奚陵的眼神。

于錦心裏咯噔一下。

他本來以為,奚陵看到師兄讓他殺死自己,會感到悲痛或者難過,可是奚陵現下的眼神……

隐隐約約,更像是……仇恨。

而一邊,白桁也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不忍地撇過了臉。

殺完所有出現屍斑的人以後,奚陵和傅軒轶帶着人立刻轉移了位置,并試圖離開這座雪山。

不出所料,他們怎麽也走不出去。

不過殺戮的效果立竿見影,一連幾日,都再沒有出現新的死亡。

來時輕松的氛圍已經蕩然無存,壓抑與沉默籠罩了剩下的人群。

有人覺得奚陵做得沒錯,那些人早就已經死了,不及時處理掉只會變成魔屍殺死更多的人,有的人卻覺得奚陵太過殘忍,同殺人無異。

但不管怎麽說,至少不斷傳播的死亡結束了,接下來,他們只需要努力尋找出路。衆人這樣想着。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晚上,又有一個人死掉了。

和最開始那位女修一樣,死狀凄慘,開膛破肚。

但和女修不同,他死的時候,是被好幾個人眼睜睜看着死去的,有個體型細長的魔物偷襲了他,速度極快,快到幾人都是修士,卻愣是沒有一個反應過來。

很不幸,那天晚上奚陵是和傅軒轶輪換着守夜的,出事的時候他恰好在休息,錯過了魔物難得的現身。

“我當時在布陣,沒來得及……”傅軒轶懊惱地捂住頭,道,“我懷疑那東西一直在我們附近觀察,不然怎麽會将時機掐得這麽好。”

奚陵沒有回應。

他抿着唇,看向了人群方向,那裏,好幾個人都驚恐地看着他。

——他們是那幾個眼睜睜看着同伴被魔物撕裂的修士。

非常倒黴的,魔物來的時候他們靠得太近了,因此完全沒來得及躲,被撕裂的同伴濺了滿身的血。

沾血意味着什麽?

他們不想明白,可又不得不明白。

又是一輪循環。

這一回,奚陵幾乎放棄了睡眠,日夜盯守着,想蹲到那魔物再次現身。

可魔物卻像是知道他在等它一樣,突然就銷聲匿跡,沒有一點動手的跡象。

奚陵到底不是鐵打的,苦熬了七天之後,終于堅持不住,在傅軒轶的勸說下休息了一會。

就這一會,悲劇再一次發生。

魔物再次出現、再次将人标記成為活着的死屍,奚陵和傅軒轶再次将人殺死。

奚陵近乎崩潰。

第三十天的時候,原先的一百七十三人,已經只剩下不到二十了。

“師弟,那個人也已經死了。”傅軒轶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背對着他的修士。

奚陵點點頭,拖着刀,輕輕放下了手中的屍首。

他已經徹底麻木,聞言慣性地一揮手,斬下了那人的頭顱。

鮮血噴湧,吓得他指尖一抖。頭顱咕嚕嚕滾動,最後落在腳下,露出了滿臉的驚愕。

“為……什麽?”

這人是個體修,強悍的體魄使得他即使被斬了首,也還能勉強開口。

奚陵沒有說話,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發白。

他也想知道為什麽。

他有時甚至懷疑,這是那背後的魔物故意給他的一場無止休的折磨。

故意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同族。

“我……沒有……”

“你會……遭到……報應的……”頭顱怨恨地盯着奚陵,聲嘶力竭地吼,“你會遭到報應的!”

奚陵張了張嘴,數日滴水未進的嗓子幹涸到說不出半點話語,只是撐着刀,緩緩地滑跪下去。

鋒利的刀身劃破了一點他的胳膊,奚陵感覺不到似的,機械地伸出手,在屍身的身上摸索,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要把這個帶給他的家人或者師門。

奚陵想,人死了,至少還要留個念想。

可是他一摸,卻摸到了還隐約跳動的心髒。

奚陵突然頓住了。

為什麽會跳動?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哐當——!

霜殁落地的脆響,奚陵燙手似的猛退了一步,随後又重新上前,瘋了般撕扯起這人的衣服。

沒有……

沒有!

沒有屍斑,一個都沒有。

屍斑呢?屍斑呢!

怎麽會這樣……

驀地,奚陵想到了什麽,僵硬地轉過頭,傻傻地看向傅軒轶。

“哎呀呀。”傅軒轶挑挑眉,同樣驚訝地看着地上的屍體,“這個忘記處理了。”

奚陵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愣愣的,不敢相信地看着傅軒轶,許久,才小聲問:“處理是什麽意思?”

幹啞的嗓音蓋不住他的哽咽,奚陵無助地癱坐在地,淚水決堤,一顆顆打濕了手裏的玉佩:“師兄,處理是什麽意思?”

“好難得呀,居然叫師兄了。”

傅軒轶俯下身子,托起奚陵的臉:“既然這樣,那我就發發慈悲,同你解釋解釋。”

他笑起來,小小的虎牙那樣靈動,可混在這滿地血腥中,卻讓人毛骨悚然地顫抖。

“意思就是,他根本沒被标記,是你殺死了他。”

“你知道嗎,其實将魔氣注入進人類身體裏,再封住氣脈,可以僞造出一種類似于屍斑的效果。”

“再略施一點小計,在那個人身上加一點點幻術,讓人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脈搏,乍一看,就跟死了差不多。”

“然後呢,你就會以為,那個人已經死了,為了防止他屍變,提前将他殺死。”

細細欣賞着奚陵淚流滿面的模樣,傅軒轶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怎麽樣?是不是很厲害?我可是研究了好久,真實到連我自己都看不出破綻呢。”

他在說什麽?

奚陵茫然地想。

為什麽他一句都聽不懂。

哦……他說,他這些天看到的屍斑是假的。

屍斑是假的,沒有呼吸和心跳是假的。

假的是什麽意思?

奚陵腦子已經懵了,又或者說,他已經隐約意識到這些話背後隐隐指向的那個可怕的含義,但他不敢相信,他只能艱難地從這鋪天蓋地的信息之中找到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喃喃道:“魔……氣?”

傅軒轶怎麽會有魔氣?

“是啊。”傅軒轶聳聳肩,“你看看,多可惜,難得你叫他一句師兄,他都聽不見。”

“你的小師兄啊,死了。”

“現在是我附身在他身上。”

奚陵也聽不見了。

他腦子好像變成了一片混沌。

怎麽會這樣呢。

他明明沒有受傷,怎麽會死,怎麽會附身……?

随後,奚陵想起了進山那天傅軒轶不小心劃破的手掌。

奚陵忽然很恨自己。

……他為什麽要進山?

明明都知道檢測不到魔氣有問題了,他為什麽要進山?

小師兄……小師兄……

他還沒叫過他小師兄……

他還沒喝到冰蓮甘草湯……

師姐還等着他們回去,給他們做梅花酥……

奚陵哆嗦得厲害,因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而蜷成了一團,“傅軒轶”堪稱溫柔地拍拍他的背:“乖、乖。”

“這才哪到哪呢?”

他惡毒極了,奚陵的痛苦似乎帶給了他極大的快樂,嘴唇一張一合,笑吟吟地将更可怕的真相傾吐而出:“你要不要再來猜猜,有哪些人是真的死了,哪些人明明還活着,卻被你殘忍地殺害了吧?”

奚陵恐懼地搖搖頭,蜷縮着後退,“傅軒轶”也不在意,自說自話地開口:“讓我想想,岑旭我就沒有下手,還有……”

一個接一個名字從他嘴裏傾瀉而出,像奚陵一個接一個洗不掉的罪孽,他掙紮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拽住了手,逼迫他清醒地聽完一切。

其實這些人本來就是“傅軒轶”要标記的,但他沒有,他故意留着這些人一命,就為了讓奚陵親手将他們殺死。

畢竟自己殺,哪有讓奚陵殺來得快樂。

他最喜歡這些人類痛苦的表情了。

“你這個瘋子!”

幾名幸存的修士突然沖了出來,打斷了“傅軒轶”的漫長名單。他們已經躲在後面聽了很久,被這個魔物瘋狂變态的行徑駭得遍體發涼,眼下更是忍無可忍,直接動了手。

能活到現在的修士自然沒有弱的,數不清的法器齊齊上陣,将雪原照得眼花缭亂。這近一個月的憋屈日子別說奚陵,就是他們也抓狂得不行,與其耗到最後莫名其妙變成個屍體,還不如轟轟烈烈地選擇戰死。

“傅軒轶”笑了,輕輕勾了勾手,沖在最前面的修士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飛出去。

一直愣然出神的奚陵像是驟然反應過來,擡手接住了那名修士。

但是已經晚了。

修士痛苦地捂住胸口,口中鮮血不停噴湧而出。

“奚……仙尊。”

臨死前,他緊緊抓住了奚陵,艱難開口,“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嗎?

可是就在剛剛,就有人說過,他會遭報應的。

奚陵垂下眸,輕輕将這人放到了地上。

霜殁刀是奚陵入門的時候,師父送他的。當時包括大師兄在內的所有人都很驚訝,不明白為什麽要給那麽小一個娃娃這樣煞氣逼人的兇刀。

但奚陵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并在僅僅五年以後,就将這刀耍得威風凜凜。

可這一次,奚陵第一次有了握不住這把刀的感覺。

師父曾經告訴過他,若有一天他拿不動霜殁,就說明他心不堅了。

他拖着刀,同“傅軒轶”戰在了一塊。

還是個半大少年的時候,傅軒轶最愛做的便是偷偷跑下山,聽山腳一位大爺将一些少年英雄的故事。

托他的福,奚陵也聽過一點。

英雄的出生千奇百怪,但都有一個不約而同的特點,那就是在關鍵時刻,能爆發出遠超平常的力量,救全部人于水火。

可惜奚陵不是英雄。

現實也沒有奇跡。

盡管他拼盡全力之時,的确有些出乎于“傅軒轶”的預料,也多多少少讓他負了點傷,但奚陵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奚陵同他打了近兩個時辰,最後身受重傷,精疲力盡地半跪在地。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傅軒轶”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微笑着開口道,“其實只要是屍體,都能變成我的魔屍。之前那些中途被殺的人之所以沒有屍變,只是我沒讓他們屍變而已。”

說罷,他揮了揮手。

腳步聲整齊劃一,随之顯現的,是一個接一個之前被奚陵殺掉的人。

一個不少,一個不剩,就像是在嘲笑他,他之前做的一切全都是無用功,甚至阻止不了這些人變成怪物。

“謝謝你陪我玩了這三十多天,我很開心,就獎勵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何?”

說罷,他探手,指尖出現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魔蟲。

——這是“傅軒轶”神魂的一部分,也是奚陵嘴裏所謂的“标記”,只要将這蟲子放到奚陵的身體裏,很快,奚陵就會成為他衆多魔屍的其中之一。

奚陵沒有掙紮。他也沒有力氣掙紮了。

然而,魔蟲爬行一圈,卻又原地爬了回去。

随後,魇蛟像是明白了什麽,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小怪物,難怪,難怪。”

他就說呢,奚陵方才同他鬥了那麽久,又受了那麽多傷,按理來說早就該被他的魔力侵蝕轉化了,怎麽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害得他還要分一點本命神魂出來,對“傅軒轶”這具身體的控制力都下降了。

其實下降一點倒是沒什麽,但若是遇到意志強烈又神魂強大的,可能會出現死後神魂不滅,搶奪身體的情況。

這個叫傅軒轶的小東西神魂就相當了得,當初費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弄死,幸好年紀尚輕,不然假以時日,恐怕他都對付不了。

這樣想着,他眼角彎彎,笑了起來,為自己毀掉一個天才感到無比歡快。

然而就在這時,腦中驟然一陣劇痛,“傅軒轶”痛苦地捂住了頭。

這種劇痛不是來自于身體上的,而是來自于正栖息在傅軒轶靈臺之中的,他的神魂。

魇蛟直覺不對,掙紮着想要脫離這具身體,但有一股力量強行摁住了他,他動彈不得。

片刻後再睜眼,傅軒轶的眼神已經變了。

他低頭,看了看傷痕累累的小師弟。

他開不了口,修為不濟魂力有限,短暫性地控制身體就已然是他的極限,就這還要多虧當年太調皮吓着了小師弟,被大師兄強行抓去練了一個月的魂,這會到了關鍵時刻才能勉強發揮點效用。

傅軒轶輕輕摸了摸奚陵的頭。

被摸頭的時候,奚陵正在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有那麽一瞬,他是有些慶幸的。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面對自己罪孽深重的現實了。

但是預想中的死亡遲遲沒有到來。

他感覺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頭頂,奚陵有些懵,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随後,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劍鳴聲響起,悠揚清雅,如皓月當空,飄逸卻又淩厲。

……發生什麽了?

茫然之際,眼前的手無力滑落,他愣愣地看着,看見小師兄的本命長劍,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裏。

周圍的魔屍随着操控它們的神魂的重創齊齊倒了下去,一瞬間,四周可怕的安靜。

一天兩天,日月輪轉。

腳邊的枯樹都被風吹得換了許多姿勢,孤身一人坐在無數屍體中間的奚陵卻始終一動不動,緊緊抱着傅軒轶的屍體。

直到仙盟的人找了過來。

後來的某一天,奚陵自噩夢驚醒,被不放心守在床邊的某個人抱在懷裏。

“我會遭報應嗎?”

他喃喃着,腦中反複回響起之前那個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聲音。

“不會。”

抱住他的人斬釘截鐵,重複着他曾說過無數次的話語。

“這不是你的錯。”

寶貝別哭,嘤

推一下下篇預備役,求收藏啊~

《異常研究所》

1.

3267年,污染物侵蝕世界。

被侵蝕者陸續出現了精神問題。

由于這部分人破壞力過于強大,

聯盟對其進行了抓捕,

并将他們集中關押,

賜其名曰,異常研究所。

2.

研究所裏的人各有各的癫狂,

讓每一個到來的人為之恐慌。

漂亮的少年行走其中,

白皙脆弱,格格不入。

他叫溫憫,

溫柔的溫,憐憫的憫。

溫憫是第一個被侵蝕的人類,

也是整個研究所裏,最為正常的人類。

他會在一個侵蝕者笑嘻嘻咬掉自己手指時,

怯怯地鑽進看守者懷裏,

說自己害怕。

會在又一個侵蝕者痛苦地猛砸自己腦袋時,

柔柔地抓住對方的手,

輕聲細語安撫。

他會言笑晏晏地送将救過他的看守者糖果,

會軟聲軟氣陪兇巴巴的病友們唠嗑,

也會在被欺負後,難過地蜷縮。

看守者看着他,想:

這是一個不小心堕入了地獄的天使。

“你症狀很輕,很快就能出去。”

看守者總是這樣安撫。

溫憫卻只是笑,

然後摸一摸對方緊皺的眉毛,

說:“下次他就不欺負我了。”

3.

只有弱者才會寄希望于下次,

看守者只相信零次和無數次。

可奇怪的是,

每次溫憫這樣說過之後,

欺負過他的人還真就紛紛停止。

沒等他想明白這個問題,

研究所有了新的進展。

那是個可以測試侵蝕者感染數值的儀器,

從一到十,

最危險的那個,也只堪堪到七。

直到溫憫伸出手。

儀器瘋狂轉動,

在一串亂碼的符號中,

周遭死一般的沉默。

“你在害怕我嗎?看守者哥哥。”

“為什麽呢,明明我們是一樣的。”

收回了插在偷襲者胸脯的手,

溫憫又一次熟練地鑽進看守者懷裏,

他給看守者也測了測,

指針跳躍,最終停留在“九”這個位置。

看守者居然沒有太多驚訝。

他想,他确實是不太正常。

“沒有害怕。”

他環住溫憫,掐得很緊。

“我想親你,可以嗎?”

4.

後來,人們才知曉,

溫憫從來不是什麽侵染者。

他是污染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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