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壓抑的哭聲之中,徐弘業沒來得及等到奚陵的回答。

兩個仙盟修士緊張地抓過了他的肩,不由分說地帶走了他。

徐弘業沒有掙紮,他似乎已經徹底放棄了自己,因而也完全不在乎未來可能會發生些什麽事情。

奚陵站在縣衙門口的街道,久久看着徐弘業的背影。

回到泠霜縣以後,他就換掉了那身屬于孟和玉的弟子服飾,重新穿上了一身雪白的長衣,這是華珩帶給他的,跟他前兩日随便套上的棉衣不同,精致華貴,絲絨飄逸,往樹枝下一站,就仿佛天上的谪仙下了凡,引來不少路人頻頻回看。

“在想什麽?師兄。”華珩走到了他的旁邊,略帶了點緊張地看着他。

奚陵知道,他是怕自己又回想起什麽,會禁不住刺激再次失控。

但他其實也沒那麽容易發瘋,一些簡單的事情就算記起來,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更何況——

“你知道的,我吃了藥,大部分情況下,沒想法。”奚陵搖了搖頭,淡淡道。

華珩垂下頭,愧疚地閉了眼:“抱歉,裘翊已經在想辦法改進藥物了,說不定……”

說不定可以在不影響正常情緒的情況下也能保證靈臺的穩定。

但這話他自己都騙不了自己,更遑論拿出來承諾奚陵。

昨日于錦的眼神他其實看懂了,他又何嘗不知道這種方法治标不治本?

可他們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甚至于奚陵後來能夠蘇醒,都是華珩和裘翊至今沒想明白的奇跡。

手中的玉墜被無意識撥來撥去,奚陵看了一眼隐約透了點惶恐的華珩。

從他兩年前剛醒開始,他這個師弟對他的态度就有些過于溫順,甚至是卑微。

一宗之主,何至于此?

奚陵其實一直沒好奇過自己的過去。

因為他知道,就算想起來了,他也改變不了。

但是現在,他真的有點想知道了。

四肢斷了、靈臺碎了、丹田爛了。

他怕不是個碎碎冰轉世了。

沒再和華珩多言,奚陵一回去小院,就悄悄摸進了廚房。

但他沒想到,裏面竟然已經有人了。

廚房裏,白桁挽着袖子,正苦大仇深地跟着一把雜草較勁。

奚陵懷疑那草是剛從地裏挖出來的,證據是白桁滿手黑乎乎的污泥,大概是沒想到奚陵會突然進來,他手一抖,一不小心就扯斷了半截。

“你怎麽來了?”白桁無奈地撇掉手裏那根斷草,百忙中看了看奚陵,又轉頭繼續手裏的事情。

奚陵走過去,看見了桌上已經備好的材料。

冰蓮,水,幾顆不知道哪裏來的枸杞,一小罐白糖。

心中隐隐約約有了一種猜測,果不其然,下一刻,白桁道:“聽說這是這裏的特色,叫冰蓮甘草湯,我來了快一年一直也沒嘗過,臨走前想試上一試。”

他咧嘴一笑,問:“一起?”

聞言,奚陵拉了個小板凳,自覺地坐了下來。

坐下來之前,他還有些懷疑地問道:“你會做嗎?”

“當然。”白桁自信一笑,道,“我請教了縣衙的掌廚,絕對沒問題。”

奚陵信了,然後就看見白桁先是燒幹了水,然後又煮爛了花,一通折騰以後,奚陵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你好笨。”

白桁:“……”

“要不你來?”

奚陵聽不見了,抱着板凳跑到了另一邊偷吃糕點,任憑白桁如何喊他他也鼓着嘴死不出聲。

“賴皮。”白桁無奈地抹了把汗,繼續折騰去了。

最後出鍋的時候,只勉強裝了兩個小碗。

好在過程雖然曲折,東西的賣相卻是不錯,奚陵接過,淺淺抿了一口。

很甜,冰蓮的清香回蕩在齒尖,白桁那個稀爛的廚藝,竟也能做出沁人心脾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味道……

端着碗,奚陵愣愣地出神。

他以為自己又會難過——這是連藥物都壓制不住的,可是奚陵驚訝地發現,沒有。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在傅軒轶的那段開解以後。

奚陵扁扁嘴,忽然仰頭一口悶完了整碗。

“等等,燙!嘶——”想攔沒攔住,白桁嘆道,“這麽急做什麽?”

奚陵放下碗,白皙的小臉被湯的熱度熏得通紅。

男人一直盯着他看,忽然湊上前,問道:“我聽說你有好幾個師兄師姐,是吧?”

“嗯?”

聞言,奚陵應了一聲,卻又立刻警惕地盯着他。

“我問你啊,你的師兄師姐裏,有沒有哪一個,是你特別喜歡的?”

壓低了聲音,白桁語調很輕,帶了點循循善誘的意思。

“唔……”這個問題是奚陵沒有想到的,他抓着糕點,認真地想了一下。

可是記憶裏目前還只出現過三師兄四師姐和五師兄,剩下的,他是真的沒有一點印象。

奚陵糾結了一會,最終将碎碎念的三師兄和叭叭叭的五師兄通通排除,猶豫道:“四師姐吧?”

“……還有嗎?”

奚陵又思索片刻,旋即,堅定地搖了搖頭。

哈。

說變臉就變臉,下一刻,奚陵手上的糕點不見了,白桁就着湯給他通通吃光,道:“晚上少吃甜的,睡覺去。”

奚陵垂頭,看了看手,又看了看光禿禿的盤子,茫然了好一會。

他有點氣,可是糕點是白桁準備的,對方說的也好像挺有道理,憋屈地站了一會,愣是找不到話來反駁,最終,奚陵氣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聊天的緣故,進入夢鄉以後,他竟然還真就夢到了一點過去。

不過這個過去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小小的、布滿血口的手,推測現在的自己應當只有六七歲。

有微風吹過,身上密密麻麻傳來細痛,小奚陵好像渾身都是傷,但他已經習慣了,并不在意,抹了把汗就繼續往前。

這是個茂盛的叢林,小小的身體穿梭其中,時不時被尖銳的枝葉劃出一點血水,他跑得很快,一邊跑,一邊不住地打量着四周,急促的喘息一聲接着一聲,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只要自己停下來,就會被那些人再次抓回去。

盡管長大以後的奚陵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但其實,小時候的他并不是這樣。

他很黑,黑黢黢的,往暗處一放,幾乎連人影子都找不到。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樹枝上,不知看了多久的年輕男人扔了個果子砸他,混不吝吹了個口哨:“喲,小黑娃。”

小黑娃被吓了一跳,反應迅捷地躲開,卻看也沒看男人一眼,腳下速度更快,磨破了的布鞋之間俨然已經滲出了鮮血。

沒有得到回應,男人從樹上跳了下來,三兩下就追上了奚陵。

這人狗得很,仗着自己人高馬大,追上了他還不夠,賤嗖嗖在他前頭晃了兩圈,随後才開口:“跑得這麽快,是有人在後面追你?”

“咦?怎麽不說話?莫非是個小啞巴?”

奚陵還是不吭聲,此刻的他除了跑,好像沒有任何別的目标。

但大抵還是受到男人影響了吧,腳腕忽然一痛,奚陵狼狽地撲摔了出去。

一只鞋子直接甩飛,小小的身體摔得七葷八素,掙紮着想要再爬起身時,一只大手輕松地将他提起。

“你可真髒啊。”

那人似乎很嫌棄,但嘴上說着,手卻脫掉了他小小的鞋襪,抹了點冰絲絲的東西上去。

奚陵疼得悶哼了一聲,但很快,他又将聲音壓了回去,任憑男人如何折騰,再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忍耐間,一只手塞進了奚陵的嘴裏,洩出了他強壓着的痛吟。

“才多大點,疼都不知道喊。”

好奇怪的味道……

滿是髒汗的小臉茫然地停滞了,琉璃般的眼睛瞪得很大。

直到一年多以後,他才知道,那是白桃蜜餞的味道。

那是奚陵這輩子,吃到的第一口甜。

“你家人呢?從哪裏來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還沒來得及從味蕾的沖擊中回神,奚陵聽到眼前的人說了這樣一句。

下一刻,男人痛呼一聲,被奚陵狠狠地一口咬了上去,他一把推開了這個人,強大的力量讓對方撞斷了身後的樹木,奚陵沒有回頭,慌不擇路跑走。

周圍的景色後退得很快,口中的蜜餞須臾就消失不見,但那個味道卻好像一直留存了下來。

再然後,抓他的人跟了上來,他們很兇,拎着他就走,奚陵衣服被扯破了,眷念地回頭,看了眼他再次消失的自由。

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過去,奚陵再一次看到了那個男人。

那天看守他的人給他換上了一身幹幹淨淨的新衣服,叮囑他乖乖訓練,然後就出了門,迎接一個“大人物”。

奚陵悄悄跑到了窗戶前,看到了那天給他喂果脯的奇怪男人。

他正和看守修士交談着什麽,奚陵聽不太清,只依稀聽到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反問。

“你确定?”

看守修士似乎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人又道:“人渣。”

修士一懵,小心翼翼問:“您說什麽?”

“我說,你們都是人渣。”

他笑吟吟的,低沉的聲音卻帶了點寒意,伸手一下下叩在看守修士的額頭,看上去明明很輕,卻留下了一個個通紅的指印,以及修士痛苦的嘶鳴。

“別讓我抓到你們的把柄。”

随後,他看到了在窗角偷看的奚陵。

“是煤球啊。”

這人又給他換了個稱呼,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随後無奈一笑,道:“忘了帶了,下次來的時候給你。”

小小的奚陵隐約猜到了一點,聞言失落地低下了頭,重新縮回了屋裏。

他完全沒相信對方的話。

以前也有過無意間到來這裏發現不對的人悄悄跟他說,會想辦法放他們離開。

但直到最後,那些人一個也沒有再來。

但奚陵沒想到,一年以後,那個人又來了。

尚且年幼的奚陵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他們的生活環境突然變好了非常多。

曾經的打罵消失了,休息時間也翻了幾番,大家都很開心,唯獨奚陵還是賊心不死,依舊想要逃走。

很幸運的,他又成功了一次。

不過這次還沒來得及跑到後山叢林,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

“就知道你不會放棄。”

男人聲音吊兒郎當的,俯下身,笑眯眯問奚陵。

“想跟我走嗎?”

心髒撲通撲通跳起,奚陵忽然緊張起來,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曾經關他的牢籠。

“放心,他們發現不了,就算發現了,也拿我沒辦法。”

這人自信極了,伸出手,放在奚陵的面前。

“叫我一聲大師兄,你叫了,我就讓我們家那小老頭收你為徒。”

刺目的陽光落了下來,奚陵愣愣地擡頭,卻只看到了一個刀削般淩厲好看的下颌。

他這才驚覺,在這場夢境裏面,男人原來一直都沒有臉。

“……大師兄。”

許久,清脆的童音響起,一只小小的手放入了男人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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