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清晨的陽光暖暖地照進了院子,泠霜縣的冬日難得這麽溫暖,于錦全身酸軟地走出了房間,帶着一臉的疲态。
昨日整整一天的亡命奔逃,幾乎掏幹了他所有的靈力,即使後來恢複了一點,那種虧空的感覺也還是讓人無比虛軟,以至于今日居然起晚了一點。
于錦有些慚愧,他還是第一次和掌門住在同一個院子,沒想到才住了一天,就險些睡到日上三竿。
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于錦連忙沖出了房間,試圖盡量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卻不想剛一推開房門,竟然和同樣晚起的白桁撞了個正着。
他怎麽也沒起得來?
腦中疑惑一閃而過,于錦下意識先行了個禮:“前輩早。”
“嗯。”
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白桁聲音低沉,聽起來有些偏冷。
他似乎沒休息好的樣子,眼底有些不明顯的青黑,這讓他本就不怎麽樣的臉色更難看了,眉梢眼角都宣示着他此刻心情不太美好。
于錦猶豫了一下,才小心問道:“前輩是昨晚上沒睡好嗎?”
“出去吹了會風。”
“吹風?”于錦不解,“莫非是住着不太習慣?”
“不是。”
否認了于錦的猜測,白桁随口解釋:“就是突然想降降溫。”
哈?
在冰天雪地的泠霜縣也要降溫?這得是有多麽熱血沸騰?
帶着滿腦子的疑惑,兩人一同進了正房。
一進屋,就看到了坐在桌前吃飯的奚陵。
于錦的心下意識一緊。
雪山上被他追着砍的陰影着實不淺,以至于乍一看到奚陵時,總擔心對方會一言不合,上來就是一道刀氣。
躊躇再三,于錦愣是沒敢走近,好在下一刻,聽到腳步聲的奚陵擡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一夜之間,那雙漂亮的眼睛失去了很多昨日的情緒。冰冷、狂躁、嗜殺和戾氣盡數消失,只有一片澄淨,和有些遲鈍的好奇。
看來裘翊仙尊的治療很有效。
見狀,于錦松了口氣。
但随後,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奚陵。
昨日華珩特地找他叮囑了一番,叫他平時看着點師弟師妹,不要同奚陵問東問西,也不要跟他懷念過去。
于錦答應得很好,心裏卻抑制不住胡思亂想。
掌門和裘翊仙尊談論清蕪仙尊病情的時候,并沒有刻意避着他。
從那些只言片語裏,于錦大概知道了,他們讓奚陵不再發瘋的方法,就是直接一刀斬掉奚陵所有的情緒感知。
很管用沒錯,可于錦總覺得,這種方法治标不治本。
靠壓制本能換來的“正常”,真的算得上“正常”嗎?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沒了,真的還能稱之為人嗎?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壓制不住了呢?
想象了一番那樣的場景,于錦打了個寒顫。
出神間,身後的白桁已經越過他,直直走向了奚陵。
盡管早就知道白桁有兩幅面孔,但這一刻,于錦還是讓對方那迅速變臉的功夫震撼了一下。
這人明明方才還心情不佳對他愛答不理的,這會一見到奚陵,立刻就收起了冷臉,十分自覺地坐到了對方的旁邊,端起盤自然而然地幫奚陵夾起了菜。
而剛剛還遲鈍懵懂,讓于錦各種唏噓的奚陵居然也靈動起來,嫌棄地撇了撇嘴,起身換了個位置。
見狀,白桁一頓,難得沒繼續黏過去。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于錦的錯覺,他好像在這人的臉上看到了淡淡的心虛。
“于仙長。”
猝不及防的,于錦突然就被白桁給點了名。
還以為自己暗中揣測被發現了,他一個激靈,連忙站直了身體。
卻見白桁笑意盈盈,溫和得讓于錦有些發虛:“有什麽想吃的嗎?”
額……
他試探性地指了一個糕點。
“哦,那個小陵喜歡。”
動作一頓,于錦又移向了旁邊。
“那個小陵愛吃。”
……那你問我幹嘛!?
片刻後,于錦捧着一大包難吃的燒餅,連帶着還在休息的幾個師弟的分量,一頭霧水地回去了房間。
他看了眼只剩下奚陵和白桁兩人的正房,敢怒不敢言地悄悄呸了一下。
吃飽喝足,下午的時候,昏迷已久的飛虎終于醒了過來。
他只是個凡人,先是眼睜睜見證了兄長和朋友的死亡,随後又遭受了魇蛟魔氣的沖擊,能只暈上一天一夜,其實已經算得上體質優良。
醒來以後,他就一直發着呆,不說話,叫他也沒有反應,只在華珩帶人動身前往縣衙之時,才默默站起身,跟了上來。
事情雖然已經結束,但有的賬,卻還沒有算完。
推開縣衙的門,徐縣令已在裏面等候多時。
他好像在短短兩天的時間裏突然老了一點,依稀的一點銀色摻雜進了黑發,不過臉還是慈眉善目的,帶着老好人的溫和。
一聽到聲音,縣令先往人群中看,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側方的飛虎。
見狀,他似乎松了口氣,又掃視了一遍,卻沒能找到另外幾個衙役的身影。
再開口時,縣令的聲音有些變了:“他們呢?”
飛虎沒有說話,華珩替他回答了:“死在雪山上了。”
聞言,胖胖的身體先是頓了一下,然後才失神地坐進了椅子裏,少頃,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華珩淡淡道:“你若當真在意他們的生死,就不會解開魇蛟的封印,害死自己的縣民了。”
魇蛟的封印不會無緣無故破開,真的破開了,也不會這麽多年沒被定期檢查的仙盟發現。
在泠霜縣裏,有這個本事解開封印,還有這個能力解開後不讓仙盟察覺的,除了曾經負責鎮守雪山,看管魇蛟封印的徐縣令,華珩想不到別人。
“害死自己的縣民?”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情,徐縣令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慈祥地笑了,“你以為我想害死我的縣民?”
他目光一轉,落到了玄裕宗的幾個弟子身上,用一種很和氣的聲音冷淡道:“我要害的,只有你們這些仙盟的走狗而已。”
他只是沒有想到,會有縣民為了賺錢偷偷進了那座雪山,更沒有想到,玄裕宗的人會管這樁閑事,放棄了任務不做,也要留下來處理突然的命案。
而最沒有想到的就是,那幾個小夥子會為了替他分憂,偷偷跑去給修士們帶路。
“我為仙盟征戰了一百年,一百年啊……”沒有為自己辯解,縣令摸了摸自己失去修為後開始衰老發福的身體,莫名感慨了一句,半晌,頹然一嘆:“我都快不記得自己曾經是什麽樣子了。”
“抓我走吧。”他站起來,看起來非常平靜,“成王敗寇,你們仙盟的人,不是最喜歡說這個?”
華珩身後有兩個穿着藏藍色勁裝的人走了出來,拿着早已備好的繩索。他們是仙盟的執法修士,昨夜接到華珩的傳訊就趕了過來。
捆綁的聲音窸窸窣窣,所有人都靜悄悄看着眼前的一幕。
“為什麽要這樣做?”忽然,飛虎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目光死灰般黯淡,聲音帶着壓抑的顫抖:“還有安叔,李大娘他們幾個……他們都跟你無冤無仇。”
——飛虎說的這幾人,是他們在雪山時遇到的那些魔屍。
聞言,縣令的目光複雜極了。
“抱歉。”縣令滿含歉意,嘆息着說道。
非要追溯的話,大概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那天,魔物突然入侵雪山。
那時的他還沒有當上縣令,是負責鎮守此處的修士,盡管對于這個差事他并不樂意,但在其位謀其職,為了身後成千上萬的普通人,他死守防禦,打了三天三夜。
期間,徐縣令曾發了無數的傳訊符求助,卻直到身受重傷修為盡失,仙盟才不緊不慢,姍姍來遲。
仙盟是故意的,徐縣令知道。
早在百年前将明明戰功累累的自己發配到泠霜縣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偏遠地帶,就是故意為之。
但他沒有辦法,他不遵守,可能連命都沒有。
失去修為,縣令一度痛苦不堪,大概是他表現得太明顯了吧,一直受他看守的魇蛟告訴他,它可以恢複他的修為,只要自己幫它解開封印。
一開始,縣令也是猶豫了很久。
第一次松動,是在發現了自己開始衰老以後。
他開始悄悄騙一些将死之人往雪山裏去。
那些人有的是真的被他騙了,有的其實沒有,縣令知道,他們是想報答他的幫助。
而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并沒有解開魇蛟的封印,只是給它搞點魔屍,讓它魂力穩固,而對方也信守承諾,讓他勉強能運動一些稀薄的靈力,布置點曾經揮揮手就能布上一片的簡單法陣。
第二次松動,便是前幾日,于錦幾人進入縣城。
憑什麽呢?他為仙盟征戰百年,落得個下場凄慘,這些一事無成的後生卻能潇灑自在,甚至還能有閑心采花。
惡念一旦升起,就再也無力挽回。
“一派胡言!”
綁住他的一個仙盟修士冷聲開口:“且不說仙盟向來獎罰分明,從來不苛待參與過伏魔的英雄,魔物入侵平民村落,仙盟怎麽可能明明收到傳訊見死不救!”
但是話音剛落,旁邊的同伴突然踩了他一下,叫他別說了。
修士不解,憤怒地瞪了同伴一眼,卻聽那人壓低了音量,蚊蠅般用氣音罵道:“閉嘴,他以前是個半魔!”
聞言,修士先是一愣,臉色青白紅黑變幻一通,最後像個鋸了嘴的葫蘆,半晌一聲不吭。
因為聲音極小,這話除了他倆和徐縣令沒人聽見,其餘人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三人。
随後,縣令忽然笑了。
他笑了很久,笑容很大。一開始是無聲的,帶着嘶啞,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嘲弄、瘋狂、歇斯底裏。
“是啊,為什麽呢?”
“你們抹消了我的一切功勞和戰績,将我發配到這裏,又放任魔物讓我修為全失,為什麽呢?”
“是怕我們這些人活着,你們掌控不了,是不是?”
“英雄?哈。”
“我征戰百年!”他突然一聲暴喝,這一刻,這個慈眉善目,身材走樣的中年人铿锵有力,氣勢如虹。
“到頭來,居然連我的名字……都沒人記得。”
大堂一片安靜,牆壁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高高挂起,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
玄裕宗的人沒有聽到那聲半魔,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仙盟的兩個修士則吶吶地一聲不吭,不敢再多言一句。
“我記得你。”
一片安靜中,誰也沒有想到,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奚陵低聲開口。
他看着徐縣令,純黑的眼睛中隐約帶了些憐憫。
他也是剛剛反反複複盯着徐縣令的臉,才依稀地回憶起來。
只是記憶中的對方并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徐弘業,對嗎?”
隐約間,眼前這個胖胖的縣令大人和一個清瘦內向,同女修說話會因為害羞而微微臉紅的年輕男子重疊在了一起。
多少年沒有聽過的名字。
喉頭啞然一哽,徐弘業愣愣看着奚陵,驀地,毫無征兆地落下了眼淚。
“您終于想起我了……”
哽咽着開口,縣令忽然推開了兩個仙盟修士,直直沖出,撲騰跪到了奚陵面前。
奚陵目光一頓,到底是沒有躲開,受了對方的一拜。
當年仙盟為了培養默契,曾把修士分了數個小隊,由仙君以上級別的修士率領。
奚陵略有不同,他太強了,除了剛踏入戰場的前十年,之後的時間裏,仙君也都歸他管。
如果殘碎的記憶沒有騙他,徐弘業,應當是他手下的人。
“我害人無數,仙尊。”
徐弘業淚流滿面,重重磕下了腦袋:“我給您丢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