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什麽玩意?
什麽玩意?
第一章
下了一夜的秋雨,青瓦屋檐濕漉漉的。
屋裏光線昏暗,蘇母舍不得大白天開燈,蘇涵涵坐在堂屋門口,手裏捧着織了一半的毛衣,默默出神。
蘇母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抱怨道:“這孩子,一早起來就發呆。你蘭蘭姐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蘇涵涵收回心思,望着身板依舊硬朗的母親,忍着眼角的潮濕笑了一下。
堂姐蘇蘭蘭坐在對面,正說一件事。
“你知道昨天我去縣裏玩,中午在飯店看見誰了嗎?賀玉清!”
賀玉清是蘇涵涵從初中開始處的對象,現在縣裏的農行裏上班。有一個端着鐵飯碗的對象,蘇涵涵一直是村裏很多姑娘豔羨的對象。
包括堂姐蘇蘭蘭。
有人說,堂姐一年相看無數人,就是想找個比賀玉清強的對象。
蘇蘭蘭見呆呆的蘇涵涵沒有反應,忍不住抛出了重磅:“他不是一個人。有一個女的,大波浪,大紅連衣裙,那嘴唇紅豔豔跟妖精似得,跟賀玉清坐對面,把自己碗裏的肥肉都夾給賀玉清吃了。兩人邊吃邊說笑,別提多親熱。”
這個重磅扔下去,蘇蘭蘭停頓一下,仔細看妹妹的反應。
蘇涵涵眉頭輕微一動,攥緊手裏的毛衣,半天應一聲:“……知道了。”
直到此刻,蘇涵涵終于相信,她真的回到了她十八歲那年。
這一年,她還未與賀玉清鬧翻,還沒有作壞了身體。自己還是花兒一樣的年歲。
堂姐又在這一天來了,再次帶來了上一世的消息。
再次聽到賀玉清背叛她的消息,她的內心已經非常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她讀高二時,哥哥出了事,家裏為給哥哥治病借了一屁股饑荒,沒錢供她讀書了。
而賀玉清,初中畢業就讀了中專,去年已經工作了。
他父親又是村書記,家裏條件也非常好。
蘇涵涵卻是個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兩人差距随着蘇涵涵退學,越來越大。
所以上一世的蘇涵涵疑神疑鬼,總覺得賀玉清會變心會甩了她,時常旁敲側擊敲打賀玉清。
兩人關系日趨緊張。
後來,堂姐蘇蘭蘭,來告訴她抓到了賀玉清變心的事實後,她想都沒想,一刻不停去了縣裏找賀玉清,捕風捉影地跟他大鬧了一場。
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賀玉清差點丢了工作。在他單位領導的幹預下,迫于壓力他跟她結了婚,但兩人卻将以前的那點情分丢得幹幹淨淨,日子過得相敬如冰。
過了幾年,賀玉清混成了單位裏的領導,哄她假離婚後,假戲真做,将她徹底甩開。
這次他也不怕蘇涵涵鬧,他調到了外地。
沒了丈夫依靠也沒孩子的蘇涵涵在婆家的日子更不好過,平時受委屈了就回娘家哭訴,讓娘家的日子也跟着一塌糊塗。
無從發洩的憋屈讓蘇涵涵的精神日漸萎靡,身體接着出了事。
重活一世的蘇涵涵再次聽到賀玉清的消息,嘴角輕挑只淡淡一笑,當個笑話來聽。
她淡定,蘇母坐不住了。
蘇母說:“你說,有你這樣的傻丫頭嗎?那麽好的對象你不好好把握,他要是真不要你了,看你怎麽辦?你在村裏還擡得起頭?”
她沒好氣道:“你織什麽毛衣?人家稀罕嗎?”
堂姐示意蘇母稍安勿躁,說:“正好,涵涵,你把毛衣織好,明天去縣裏給賀玉清送去,順便敲打敲打他,讓他別忘了他家裏還有對象。”
其實蘇蘭蘭也就是這麽一說,賀玉清跟別的女的那樣親熱,跟蘇涵涵十有八九是黃了,去找也是白找。
但她該勸還是要勸。
蘇涵涵低聲說:“我不想去。”
至于這件毛衣,就剩下半只袖子沒織了,好好的毛線丢了怪可惜的,織好了送給誰都比丢了強。
蘇母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蘇涵涵,忍着脾氣勸道:“你今天怎麽回事?就算對象真被人搶去,你至少要問個明白吧。糊裏糊塗的算怎麽回事?”
蘇涵涵怔了一下。
母親說得也有道理。
何必這樣吊着?不如說開了痛快。
“不許去。”
堂屋裏,桌邊坐着的蘇父沉沉地開口道:“他真想分手,也要上門親自跟咱們說。不許去找他。”
蘇建業是個非常封建的家長,當初賀玉清追求蘇涵涵,兩人在路上遇到他,賀玉清二話不說,一頭鑽進路邊的玉米地裏,半天不敢出來。
蘇涵涵卻沒打算聽父親的,她明天還是去找他問個清楚。
等賀玉清上門?他怕是不敢的。
她将毛衣織好,用布包了,放在床頭桌子上。
夜裏,外面又下起了雨,細細密密的沒完沒了。蘇涵涵聽着雨“噼裏啪啦”落在窗戶上,輾轉半夜。
當初在鎮上上中學,是賀玉清追得她。他锲而不舍,給她寫了很多封信,追她追得真心實意,蘇涵涵被他這份锲而不舍的勁頭感動,答應了他。
後來賀玉清工作後,曾經給了蘇涵涵一個機會,只要五百塊錢,她就可以進他單位當臨時工,家裏卻拿不出這筆錢。
記得當時賀玉清似乎嘆了口氣。
早上蘇涵涵起來,雨暫時停了。看來老天爺也給她提供了方便。
她做了早飯,吃飯時卻沒看見父親,一問,原來父親一大早飯都沒吃,就進城了。她胡亂吃了幾口,抱着包袱趕緊出門。
正好村裏有人進城買雨布,她搭上了村裏人的拖拉機。
有人看着她抱着包袱,打趣道:“涵涵這是進城送溫暖的吧?”
大家都知道蘇涵涵有個在城裏工作的對象,卻很少有人見過賀玉清。他們都對她這個對象很好奇。
蘇涵涵含糊應付:“不是,不是的。”
大家“哈哈”大笑,知道她臉皮薄,就沒再多說。
一行人經過村裏連接縣城唯一的橋時,車上有人驚呼:“乖乖,這水也太大了,離橋面不到一公尺了。”
其他人都看着橋下,只見渾濁的河水滾滾翻湧,往南流去。
蘇涵涵看着那河水,不知怎的心裏泛起不安。
上一世,昨夜沒有這麽大的雨,進城那天河裏也沒有那麽大的水。
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冒着黑煙過橋,中午之前到了縣城。
在縣城的街道上蘇涵涵跟人分開,去了賀玉清工作的銀行。
營業廳裏沒看見賀玉清,蘇涵涵找人打聽了,那人說,賀玉清今天下午的班,上午出去了。
蘇涵涵站在銀行不遠的廊檐下等。
天比來之前更陰沉,雨點就在雲層裏墜着,只消風吹草動,就要傾瀉而下。
冒着黑煙的拖拉機又“突突”而來,車上的人招呼蘇涵涵:“回去吧?咱們要往回走了。這天看着要下大雨。”
蘇涵涵有些焦急,今天實在不是出門的好時機,趕上大雨,他又不在。
等着吧,不知怎麽回去,不等吧,來一趟連人都沒見着,心有不甘。
蘇涵涵讓村裏人先走。
發昏當不了死,是真是假,是分是合,還是問個清楚。
當天空當真又下起密密麻麻雨絲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賀玉清從車上下來,走了兩步看見蘇涵涵,他折返回去,跟車裏的人說了幾句話,才重新朝蘇涵涵走來。
“你怎麽來了?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有暴雨。”他一臉關切。
蘇涵涵看他臉上沒有傷痕,放下心來。料想父親進城是有別的事,不是來尋玉清。她把在懷裏焐得熱乎乎的包袱遞給他。
“天涼了,給你織了件毛衣。”
賀玉清往四周看了一眼,面有難色道:“有人剛給我織了一件,你的拿回去給你哥穿吧。”
蘇涵涵臉上笑容僵住,将自己辛苦織了半個月的毛衣收回來抱在懷裏。
的确要送給別人了。
賀玉清撇開眼看着街道,說:“蘇涵涵,剛才大叔來過了,我也跟他說清了。我,有人給我介紹個女朋友。我想,咱們,咳……”
蘇涵涵收回手,忽然不知道說什麽。
原來父親來找過賀玉清了。他不許自己閨女來找,自己卻拉下老臉來尋他,是不是想女兒少受一點難堪?
那上一世父親是否也來過?上一世的自己心裏只有這個男人,一心都是他,只在被他騙了之後,走投無路才想起回家尋求庇護。
可是那時的家人已經被她傷得徹底,也對她失去希望,再也
沉默在陰沉的天幕下蔓延。
“嘀——”
路邊停着的車忽然按了下喇叭,讓相對無言的兩人一下子回過神來。
賀玉清回頭看了一眼,說:“蘇涵涵,你搭我哥的車吧,他進城辦事剛好要回去。”
蘇涵涵沒動,她看着賀玉清,決定問個明白:“你剛才的意思,是要跟我分手嗎?”
賀玉清躊躇半晌,很怕她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嘆口氣說:“你先回去,我過幾天有空回家再說。”
“你是要分手。”蘇涵涵肯定道。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她說:“過幾天說,現在說,結果不是一樣的嗎?不如今天說清楚,省得讓人惦記。”
賀玉清沉默不語。
蘇涵涵一顆心墜到谷底,臉上麻木僵硬。五六年的關系,一朝斷了,心裏沒有感觸是不可能的。
但在那份失落底下,卻漸漸升騰起另一種強烈的憤懑:不就是一個喜新厭舊趨炎附勢想攀高枝的男人嗎?真不值得她拉下臉皮撒潑打滾當街失态。
心疼起上一世的自己。
那時才十八歲姑娘蘇涵涵,真是傻啊。
她冷了神色,只淡淡說:“知道了,我從此跟你沒關系了。咱們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她表現得太淡然,就好像在說別人的事,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不知怎的,賀玉清忽然鼻子發酸,心裏挺不是滋味。
他緊緊抿着嘴巴不做聲。
蘇涵涵轉身就走。
賀玉清猛地回神,緊走幾步拉住蘇涵涵,說:“雨越來越大了,搭我哥的車回去好不好?我跟他說好了。”
蘇涵涵看見駕駛室落下一半車窗玻璃,露出司機半張側臉。那人年紀與她相仿,鼻梁高挺,側臉棱角英氣。
察覺她的視線,他往這邊瞥過來漫不經心的一眼。
她覺得這人有些熟悉。
細密雨絲裏,他偏頭掃了蘇涵涵幾眼,一雙濃眉下,比一般人有神的眼裏帶着倨傲。
蘇涵涵一窒,瞧見那神色就有點不舒服,她拒絕了,“算了,不麻煩了。”
賀玉清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卻說什麽也不放心,非要她搭車:“不麻煩。再說,這雨越下越大,你一個人怎麽走?我不放心。”
遠處鐘樓上鐘面時間到了下午三點,從城裏回到家步行最少三四個小時,回到家天都黑透了。
蘇涵涵不是任性的人,為安全着想,不再拒絕,跟着賀玉清到了車邊。
司機坐在駕駛位欠身提起副駕上的東西放到後面。
“我哥賀熙城。”賀玉清介紹道。
賀玉清大伯家的兒子,比他大一歲。
其實他不介紹,蘇涵涵也認識。
上學時她去找賀玉蓮,有時在她家門口,能看見這人。那時的他被幾個同齡人簇擁着站在中間,少年意氣風發,看人眼尾帶着倨傲。
她不想跟任何姓賀的太熱絡,只對着司機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好在司機也不是話多的人,面無表情示意她上車。
蘇涵涵抱着那件沒送出去的毛衣,上了車,坐在座位邊上。
司機看了眼她的坐姿,瞧了賀玉清一眼。
賀玉清快步走到司機那邊,小聲跟他說了句話。
賀熙城跟賀玉清點下頭,拉過安全帶扣好,看着擋風玻璃說:“把安全帶系上。”
他的聲音像外面的秋雨,清潤低沉不帶任何情緒。
蘇涵涵看着他的下巴,神情迷惑不解。
什麽玩意?
他轉頭看她一眼,濃眉微鎖。
蘇涵涵睜着迷茫的大眼與他對視。
賀熙城皺着眉頭探身過來,手往她臉邊伸過來。
鼻尖聞到男人身上清潤的氣味,蘇涵涵臉更紅了,後背一下貼緊椅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要不是賀玉清還站在外面,這人不可能做什麽,她已經奪門而逃了。
賀熙城面無表情拉過她頸側的安全帶卡扣,将它扣進她腿邊的插槽裏,視線掃過她通紅的臉頰,淡淡移開視線。
蘇涵涵弄清他的意圖,為自己的無知羞惱,不由瞪了這人一眼。
坐車就坐車,系那個玩意幹啥?
賀熙城在鏡子裏看見她漲紅的臉羞惱的眼,呵,脾氣還挺大。
他掃一眼她郁氣聚集的眼尾,沒說什麽,娴熟地發動汽車,往城外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