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游說(01)
游說(01)
立秋之後的豔陽,自知之明的功成身退。
過了用餐高峰期,整個食堂門可羅雀。
許稚早早離開替換同事吃飯。
只留下裴護坐在落地窗前,舉起咖啡杯望着窗外墨綠色的樹蔭遭受秋風的搜身檢查,樹枝搖曳,發出簌簌的牢騷聲,偶爾夾雜一點點的蟲聲。
作為醫學生的暑假,裴護常常在出租屋內的臺燈下,戴着耳機躬着身子埋頭溫書。
一滴滴汗水沿着額頭掉落在本子上,暈成一個又一個圓。
裴護卸下眼鏡和耳機打開窗簾,感受混合着樹葉泥土味道的夏風沖進屋內,氣息微塵通過鼻腔吸入肺裏,新鮮的氧細胞促進新鮮血液生成,而二氧化碳随着呼氣重新還給大自然。
蟬聲霸道的蓋過一切蟲聲喧嚣拽着夏末的聲音沖進耳朵裏。
時間被拉的很長,很慢。
回過身的時候,爺爺都會推門進來,遞給自己一盤剛炒好的雞蛋。
有時候裴護學習太過投入,被突然放在手邊的雞蛋吓到跳起來,爺爺也跟着吓一跳。
學校畢業,匆匆多年,卻沒有人再惦記給自己準備一盤炒雞蛋。
很快,外面的風越來越大,天幕也逐漸晦暗。
裴護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想到只有許稚那個傻瓜在自己扣了對方的滿意度分時還會願意給自己買早餐,經過餐廳咖啡機,拿出手機掃碼點單。
“他下午還準備去神經外科幫忙勸病人,”裴護望着自動販賣機屏幕上的選項,按下拿鐵選項自言自語:“喝點甜的,嘴甜幹活不用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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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咖啡呢。”
熟悉的聲音落在身後,裴護本能轉身:“馮院長。”
馮院長的眼神落在裴護手裏的咖啡上,若有似無道:“真好,不像我們ICU那夥小朋友,忙到沒時間吃飯,我還得抽空幫他們買飯。”
“那要不您先請?”這麽體恤員工的話聽起來,裴護站在咖啡機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半晌退開半步,伸手讓位:“我聽說神經外科有位病患在手術成功率較高的情況下堅持出院放棄治療,許醫生準備下午抽空去幫忙游說,我給他一點鼓勵。”
“我又沒吃人家的早飯,”馮院長雙手背在身後向後仰仰逃避,望着對方手裏的咖啡笑盈盈的搖頭:“我還說下午給你打電話溝通,既然你知道了,不如你也去一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不等裴護回應,馮院長又加一句:“裴醫生,有些路确實是指壓板,走起來太疼了,但只要想走出來,你一定可以走出來的。”
“你的能力不應該止步于此。”
一句裴醫生,瞬間擊中裴護的心髒。
沒有人能夠在一句疊加一句的認可誇贊中說不。
尤其還是自己認可的人。
“我努力。”裴護端着手裏滾燙的咖啡,沖領導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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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裴護到達病房門口時,病患的丈夫已經開始幫忙收拾行李了。
許稚在神經外科主治醫生的陪同下,和對方打招呼:“你好,這位是神經外科主治醫師,我是病患關系室責任人,關于你愛人的病情,您看是不是我們之前說的不清楚,您愛人的病情在我們醫院是可以得到有效醫治的。”
抱着孩子的病患本人望着裴護的出現,眼神一亮。
卻在看到丈夫抗拒的表情時,重新低下頭溫柔的哄着孩子。
“不管你們怎麽說,我們都拒絕手術治療,你們只要給我們正常延緩生命的藥物我們自己服用就可以了。”
聽到病患丈夫這麽說,主治醫師瞥了一眼病患本人,走前一步想要重新解釋:“之前您愛人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情況可能沒有向您解釋清楚,您看下這是您愛人身體指标情況,她确實現在處于非常危急的狀态,而現在醫學一直在進步,我們已經可以有解決的方式了。您還在擔憂什麽,可以告訴我,我們來向您解釋。”
“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了!”或許是兩位醫護人員圍在病患丈夫身邊的狀況,令對方心理遭到環境壓迫,以至于情緒更加反感:“你們只為做手術,這是在人的腦袋上挖洞,這以後萬一要是萬一出了問題——最後結果還是我們承擔。”
“這個您不需要有太大的擔憂,”主治醫師聽出對方關于手術內容的疑惑,又重新講了一邊如何手術:“這樣的手術,我們老師做過的,我到時候可以請我們醫院最好的大夫來做。”
“呵呵。”病患的丈夫別過臉笑笑:“如果治不好,怎麽辦?”
病情的時刻變化,比天氣還要難以預測與琢磨,沒有任何一位醫生可以做出承諾的。
“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延長您愛人的生命,且是有質量的延長。”裴護抱着胳膊和病患交換了一個眼神,又看看已經将被子裝進蛇皮袋子的病患丈夫:“您所有的疑慮都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一起找到解決方式。”
“你們就...根本無法保證我愛人的病能夠痊愈。”
“影響您判斷的原因有很多,但我們醫院的醫療質量絕不是其中一個。”裴護輕咳一聲:“您自己其實也清楚,但凡能夠承諾100%的可能的都是騙局。您愛人到我們醫院,也是相信我們醫院的醫療質量,也是希望自己不僅僅今天可以哄睡孩子,在未來的半年,一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後,依然還可以哄睡小孩——您又何必因為這半年的辛苦,就放棄未來的相濡以沫呢?”
聽到裴護的話,在場所有人沉默了。
而病患本人眨眨眼睛,一滴眼淚落在了懷中孩子的衣服上。
“你們就是說的好聽,實際上就是為了哄我們交錢做手術。”病患的丈夫表情有過一絲的遲疑卻很快拉上袋子就要往外走,一臉的厭煩和不滿:“家裏還有一堆事,在這我們什麽都不懂。”
“你哪裏不懂,你可以說出來,我回答你,一次不懂我回答一次,十次不懂回答到懂為止!”眼看對方要走,裴護沖到對方面前,伸開雙手擋住對方:“我也就奇了怪了,沒有一個醫生是為了殺死病人自己蹲牢房而存在的,說的每一句話開的每一份醫囑,我們都是要承擔相應風險和責任的。為什麽我們都不怕承擔責任,您卻連照顧妻子的責任都不願意承擔,為什麽您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願意承擔?!”
“因為我們普通人家輸不起!”病患的丈夫被許稚激怒,用力将手裏的袋子丢在地上怒吼:“你們做完手術無論結果好不好,一句無能為力就完了,我們呢?我都有孩子了的人了,我連自己的房和車都沒有!只有我老婆願意和我一起過苦日子,只有她!如果手術失敗,我沒有臉面告訴我的孩子,是我自己,花了我所有的錢,将孩子的媽媽送走的,我不願意!”
“我們不治了不治了!”
真的是。
巧舌如簧。
竟然可以把自己的自私與冷酷換成自己的恐懼和深情。
真實世界的複雜,是除非對方承認,否則所有的拒絕治療原因的猜測,都只是猜測。
很遺憾,拒絕治療原因的TOP1,就是錢的原因。
而拒絕治療原因的TOP2,是拒絕承認錢的原因。
相比之下,TOP2更令人唏噓。畢竟,醫院和許多相關機構有合作,也和很多媒體機構有合作,或許因為見識學識而以為的困難,只要開口尋求幫助,并沒有那麽難以解決。
病患本人,已經被自己愛人的話感動到痛哭涕零。
“我自願放棄治療,我們要回家,我不治了...”
只剩下裴護和主治醫師面面相觑:“就沒有一個人和我一樣,認為生命才是第一位的嗎?沒有生命,什麽情愛什麽恐懼都是無從談起的?”
主治醫生冷笑一聲,轉身準備回辦公室:“這位病人手術放棄,還有其他病人等着排期,我回辦公室打電話通知。”
臨走到門口,裴護隐約聽到對方小聲的嘆息,卻很快消失在了空氣中。
“咱們這次回家,可能以後都不會再來,能不能給我買一杯城裏人都喝的咖啡?”病患臨走前,向丈夫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那都是騙人的,我回去給你買一包咖啡粉,一沖就行。”病患的丈夫不耐煩的将蛇皮袋背在肩頭,踩着腳上的AJ就要離開。
裴護瞥了一眼板着臉的病患丈夫,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我給你買一杯瑞幸吧,您在車上喝。”
“擺那譜幹啥。”聽到醫生送自己愛人咖啡,病患丈夫态度明顯好了些,語氣緩和了些:“我去把行李先拿到車上去。”
很快咖啡送來了。
“我找輛輪椅送您過去吧。”
裴護推着病患,病患丈夫抱着孩子,一起朝停車場走去。
忽然一道光閃了閃,雷聲轟隆,一滴雨水砸在地上,很快,一個又一個太陽似的印記,将地面塗成了深色。
已經走出大樓的裴護只能躬身努力将病患往回推,而病患将咖啡和行李抱在懷裏,以防淋濕。
正當兩人着急時,裴護頭頂的雨水卻停止澆灌,取而代之的,是雨水砸在傘面上的噗噗聲。
風還在迅疾的刮着。
冷漠的寒意滲進衣服,透進骨縫。
裴護擡起頭,随着傘面擡起,正看到許稚的微笑:“謝謝你的咖啡。”
兩人彼此一笑,一起合力将病患送往停車場。
沿路經過醫院的花園,一朵普通的,甚至枝葉有點灰塵,花瓣被曬蔫的石榴花,在雨水的狂轟亂炸下,随風忽高忽低,卻絲毫沒有頹喪的氣勢,反倒是有了自己的節奏,雨水在花蕊彙聚,成為新的養分。
地上的蚯蚓和蝸牛也跟着出來逛街。
“繞一下路吧,別傷害它們。”病患擡手,示意兩人換條路前往停車場。
風将雨水的路線肆意修改,雨水很快澆淋在場的三個人,有傘沒傘甚至沒有什麽區別。
“快點啊,幹什麽呢!”病患丈夫坐在汽車副駕駛遠遠看到兩人推着病患過來,不耐煩的催促着。
裴護和許稚彼此對視一眼,只能一個人打傘另一個幫忙扶着病患上車。
慌亂之中,那杯□□為紙袋淋濕線繩斷裂掉在地上。
溫熱的咖啡撒了出來,溫熱的水汽沒多久就被風雨澆滅。
在場衆人都有些發愣。
“啊不好意思,要不,要不...”裴護率先打破這份寧靜,嘗試尋找解決辦法。
“我重新給你和你愛人買一杯?”許稚接過話,提出其他意見:“雨這麽大你們開車也不安全,不如等一會兒?”
“鬧得球事。”病患丈夫不耐煩的吐出一句方言抱怨:“趕緊上車!”
原本拉着車門的手。
病患原本泛白的指節恢複了原本的顏色。
雨水之前在手背筋骨之間彙成一個一個凹槽,此時因為手背放松,直接全部滑向了手臂。
病患擡起另一只手蓋在原本這只手上,默默推上了門。
“求求你了,我想活。”
“這多年,你就讓我自私一次吧!”
“錢我去貸款我去還,你只需要幫我帶孩子。”
病患仰起頭望着坐在副駕駛高高在上垂眼望着自己的丈夫,滿臉已經是濕潤:“老公,就看在這麽多年我什麽也沒有要求過的份上,救救我吧。”
說完,病患甚至還要跪在地上。
瞬間水花濺起。
裴護和許稚連忙扶起對方:“您這——”
病患丈夫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臉望向司機:“走吧。”
只留下癱坐在地上哭泣的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