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熱射病(02)
熱射病(02)
許稚不由得擡起頭往窗外看了一眼,涼爽的夜風沿着走廊吹拂入內,天色晦暗陰郁哪有酷熱難耐的樣子。
此時已經進入九月,在北方算是秋高氣爽的天氣。
或許是受了大自然的蒙蔽,造成病患輕視了午間日光的毒辣。
“我們已經為他進行體表降溫,輸液補充水分。”許稚望着渾身被插滿管子失去意識的病患,一臉嚴肅的望着病患家人再次提醒:“降溫是第一關,之後就要擔心是否會有多器官功能損傷表現,比如肝髒、腎髒、橫紋肌、胃腸等等。同時還要擔心他是否會有嚴重凝血功能障礙或彌散性血管內凝血。總而言之,他現在很危險。”
“你可以這樣想,病患是被自己的皮膚包裹着放在日光下幹燒,皮膚雖然沒有被破壞,但裏面盛着的髒器被燒到幾成熟,就很難講了。”
“啊?!”原本一臉茫然與呆滞,只是本能跟着許稚的話音點頭的病患陡然聽到身側傳來另一個穿襯衣西裝的年輕人的解釋,像是聽到了一個非常恐怖的鬼故事似的,本能捂着嘴巴吓了一跳。
許稚望着提着肯德基袋子的裴護,這才想起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天快要結束了。
“你講的雖然通俗,但會不會太恐怖了?”許稚坐在急診室外的窗臺邊,從袋子裏取出一個漢堡遞給裴護,又拿出一杯咖啡遞給對方之後自己才啃着漢堡:“不怕病人投訴嗎?”
“從病患入院到現在她能一直留在病患身邊,就算不明白我們的救治方式也沒有提出異議——”裴護轉身望着窗戶內的病患家屬:“讓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麽,有個心理準備挺好的。病患理解的中暑和我們真實遇到的中暑不是一個概念。”
許稚聽出對方的情緒不高,外着腦袋好奇:“今天遇到什麽事了?”
“今天,”裴護側臉瞥了對方一眼,無語哀嘆:“一位父母帶着自己二十歲的寶寶要求兒科看診。我們解釋了,因為患者超過了十八歲,所以需要去普通的外科門診。結果對方和我掰扯了半天說什麽只要他們不說我們不說誰知道。我說——”
裴護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兒科大夫只能看兒科,如果他看了其他科,首先違規其次違法,更重要的,他不是專業的也無法保證病患的安全!”
“對方家屬說,只是縫個針,兒科的針線更細,以後的疤痕也會小一些。結果就是,對方要走了我的工號和姓名,說如果孩子以後因為這個疤産生心理陰影找不到工作,要搞死我們醫院。”
許稚難得看到裴護吃癟的表情,幾次想笑不敢笑,最後只能仰頭無聲的張大嘴巴演示笑意——
“我的工作很好笑麽?”裴護無精打采的低頭擺弄着手裏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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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很有意義,很有意義!”許稚抿緊嘴巴用力拍拍對方的肩膀:“我們在醫院工作賺取工資,遇到不清楚的病患和家屬,我們是有義務要解釋的。只是,只是當今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很着急,急着上學急着工作急着結婚急着生孩子,連看電視都要1.75倍速——”
“每個人好像都很想教育別人,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許稚将腦袋抵在身後窗戶玻璃上:“我們才是把人類拉回到最本質的狀态,健康沒有任何捷徑。”
兩人一個單手握着咖啡杯翹着二郎腿,一個一手撐在身側伸長腿坐在一邊,許稚講着之前醫院裏的八卦,惹得裴護仰頭大笑。
“許醫生——”
聽到聲音,兩人一個側臉望去,一個探身望着來者,待急診室內的燈光落在來者側臉,兩人都有些不自然。
是之前被兩人留下來幫助的神經外科病患。
她還穿着病服,怯怯諾諾的站在兩人面前,看看許稚又看看裴護,本能的擺手:“我是來還飯卡的。”
說着,便要将飯卡交還給許稚。
裴護動也不動看着許稚探身接過飯卡,眼神落在對方身上,似笑非笑:“卡裏的錢用完了?”
對方像是受驚了一般,嗔怒的瞥了裴護一眼,沒想到這個當初請她喝咖啡勸她留下來做手術的工作人員怎麽此時翻臉不認人,拿話頂她。
許稚倒是大咧咧完全不當一回事:“沒事,你手術成功了就好。對了,你愛人被放出來了嗎?以後回家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就行。”
“你——”聽到這話,病患臉漲通紅瞪着板身坐直喝咖啡的裴護:“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幫我根本沒有好心!”
“什麽意思?”
“我從生病開始,每個人都當我是累贅。我丈夫是對我不好,但是他有他的難處,在我生病的大多數時間,是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照顧我。我明白你們看不起我這樣的人,覺得我沒錢沒勢自身條件也差就不配和你們談尊嚴,我所有的目的就是為了占你們便宜,更沒有可能與你們有一點點的關系。”病患一邊說着一邊擦擦自己的眼淚哽咽道:“可在我老公的眼裏,我是可能被搶走的寶貝,你們不能這麽對待他!”
許稚聽着聽着才明白,對方是來找自己和裴護,希望可以和警方聯系提前将家人就出來。
“這位女士,我希望您能明白,您和我們唯一的關聯,就是尋醫問診。在此過程中,您遇到困難,我們幫助您也算是略盡綿薄之力。當前您的手術也成功,待您離開醫院之後我們是沒有任何關系的。”裴護的眼神冷了下來,跟着許稚站起身走至對方面前:“但是您的愛人,就不行了,他襲擊了我們這裏一位醫生,這是刑事罪。”
“你們怎麽這麽軸呢,”對方聽到裴護的态度堅決,開始了撒潑打滾,站在急診室前跺腳舉着拳頭哭嚎:“你們就是欺負我們老實人,就是欺負我們老百姓!我老公就算傷害了你,你們可是醫生哪,你們依然可以有着高工資依然可以在這裏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地方上班。我們呢,我女兒呢,我們下一頓吃什麽?我告訴你,如果我老公有任何差池,如果我,如果我們家的財路斷了,我天天蹲醫院門口找你的事!”
對方說着,指指裴護又指指許稚:“我投訴你們不作為,我投訴你們态度消極故意刁難!”
許稚沒有想到自己因善念一閃幫助的病患,卻是砍向自己的一把刀。
許稚更沒有想到一向倡導緩和醫患關系的裴護此時态度如此強硬,不由得伸手想要阻止裴護激化矛盾。
裴護卻躲了開。
眼看病患哭嚎着逃離現場,許稚這才望着裴護一臉擔心:“咱們不是一直倡導緩和醫患關系麽,再說我也沒太大問題,不如我一會兒給小虎打個電話,如果真的被對方糾纏說咱們刻意刁難,我是無所謂但是你還得受牽連——”
“她的愛人已經超過十八歲是成年人了。”裴護揚起下巴緩緩嘆了口氣,回過頭接過許稚喝完的咖啡杯和自己的疊在一起準備丢掉,藏起來的手指不由得顫抖:“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醫患關系并不是對刑事案件無責的借口。這次不給點教訓,下次他會拿刀砍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再?”許稚微微蹙眉,直覺這個詞有些刺耳:“難道之前發生過?”
裴護這才察覺失言,輕咳一聲:“這種事情發生的還少嗎?我們要提防長時間工作引發猝死還要提防随時随地被砍過來的那一刀。”
“你也體諒體諒,”許稚輕輕拍拍裴護的胳膊安慰:“這幾年因為疫情的原因,大家都盼着恢複正常。但是實際上除了最初的瘋狂之外,賺錢真的是越來越難,客戶希望物有所值也是理所應當。另外,原本醫患之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每次看病都需要挂號——很多病患認為像過去那樣,只有醫生看診只有醫生做手術,才可以收取診費。而忽視當前醫院各方面的現代化電子化而需要的成本,所以幾百塊的藥必須得買,幾塊錢的挂號費能躲則躲。也比如,每次檢查體征為了确定病情,我們會采很多次血,會做很多次檢查。不是我們能力太差一次無法确診,而是人類在了解自己生命的方面,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優秀。我們如今治病,只能是邊走邊治,或者使用排除法。”
“你在給我背書?”裴護空出一只手背在身後,蹙眉不滿。
“我的意思是,我們對于病患也要有一定的關懷理解。之前有一位和我争執的病患說的有道理,他說自己是因為不了解才會情緒激動,但體諒他們的無知認真解釋才是我們的專業。”許稚望着對方微微笑起來:“所以,這件事情還是讓我這個受害者好好解決吧。”
說完,許稚轉身就要回急診室繼續關注送來的熱射病患者。
“許稚,”裴護将空着的咖啡杯丢進門口垃圾箱,站在臺階下望着對方奔向光亮的背影,仿佛對方正在走向和陰暗處的自己不一樣的世界,莫名有些着急和緊張:“這件事上,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近人情刻意刁難,令你失望了?”
“不會。”許稚大大方方轉過身望着對方咧嘴露出憨憨的笑容,甚至揮揮手安慰對方:“從我們認識的時候你都在幫我,我不覺得你不近人情。我相信你這次的堅持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是那種人。只是我也希望你相信我這次的堅持,一定有我的理由。”
臺階下隐藏在旁邊樹影下,裴護帶有一些谄媚和留戀和試探的微笑忽然僵持在嘴角。
許稚那一句“你不是那種人”,宛如一把刀,劈開了裴護所有的防備和倔強。
裴護這才長長吐出一口含着苦意的濁氣,慢慢跺着步子,一路思索着什麽,回到了辦公室。
裴護拿起電話,半晌吐出一句話:“算了,我們不追究了,讓他走吧。”
說完,掌心已經沒有絲毫力氣,只能任由手機掉落在地上。
耳邊回憶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