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封身不封心(04)
封身不封心(04)
“你先別着急,我再想想辦法。”
許稚站起身湊近對方想要測量體溫,沒想到病患身子率先本能的向後閃了閃,有些抱歉的解釋:“不好意思,我怕萬一确認給你傳染。”
“艾滋只有血液、母嬰和性傳播。我和你普通的聊天吃飯擁抱,都不會傳染,請放心。”望着對方過于負責的反映,許稚心髒被刺了一針似的,本能的感覺自己像是在和老天下一盤棋,現在就是自己最關鍵這一子如何走向的時候。
“我當然知道...”病患聲音淡了下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微微握緊:“我也希望盡早有個結果,好讓我可以安排我的生活。”
重新測過體溫,38度,低熱。
“你在上小廁所的時候有沒有異常情況?”
如果出現疼痛或者和異樣,許稚才會考慮是泌尿系統方面的感染。
但是患者表示沒有。
“這樣吧,我總覺得你是感染性的疾病。不如你今天開始留院觀察,我們做個胸腹部CT,重新做個血檢和化驗。”
“那...也行。”病患想想,将一直背在身後的包抱在懷裏:“我可以将原本打算做的東西放後面,做個關于醫院的觀察Vlog也可以。”
果然,強者從不抱怨環境。
“也行。”聊到當前醫療方面的話題,許稚倒是來了性質,趁着其他病患沒有簽到,花了幾分鐘和對方聊了幾句當前的醫學環境問題——
“我能理解,很多病患希望醫院診治以後都往海底撈的方向卷,希望醫護人員重過程體驗而不是結果:你可以什麽都不做,但是必須态度得達到對方主觀要求的好。但實際上,醫院主要目的就是治病,人體有很多玄學和未知,醫生沒法全部解釋清楚的。”
“但是我理解的,”看到患者的表情微變,許稚立刻高舉雙手表示投降:“畢竟患者花了錢,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心中不忿和怨怼我是能理解的。如果有這些投訴渠道想要發洩一下,我...也能理解。”
病患切換到工作狀态,微微蹙眉,随時關注許稚的情緒,緩緩道:“你知道我只是一個新聞工作者不是判官,可是我覺得我們無法去要求病患的學歷年齡适合的溝通方式。如果以我作為旁觀者的角度,我還是會覺得我們社會應該側重弱勢群體,不是誰弱誰有理,而是确保強者沒有恃強淩人,确保弱者的權益得到保護和尊重。簡單來說,就是那句,他不懂,你還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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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稚明白自己剛剛的不妥。
自己的想法,只是基于一方主觀的狹隘。
“試圖讓所有人去了解醫生的辛苦可以,但是讓所有人都承認醫生的辛苦來自于醫患關系的困難,企圖把社會問題轉變為和群衆的敵我矛盾,不可以。”許稚忽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受,下意識激動的站起身,想要握住對方的手——
匆忙之間,桌邊1L礦泉水被許稚帶倒,半瓶水豪邁的沿着桌邊淌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許稚随手拿起桌邊紙巾擦拭,餘光中卻看到病患有些嫌棄的向後退了一大步,默默躲在牆角。
——果然自己剛剛的主觀感受影響了病患對自己的印象。
許稚有些失落,幹脆将剩下的礦泉水一飲而盡。
“不要——”
看到許稚仰頭喉結滾動發出吞咽的咕嘟聲,病患渾身顫抖縮在一起裹緊衣服,表情非常不自在,不願意再往許稚這邊看。
許稚腦袋轟的一聲,愣在原地。
對方怕冷,怕水。
而自己知道怕水症狀的,就只有一種疾病,狂犬病。
狂犬病毒從傷口進入人體,沿着神經系統進入大腦,可能會損壞大腦神經部分結構,尤其會損壞迷走神經核、舌咽神經核以及舌下神經核,會導致出現吞咽肌肉和呼吸肌肉的痙攣。
想到自己剛剛還沒事人似的湊近對方,真是大膽。
萬一病患朝自己咬一口,後果不堪設想。
病患從國外回來已經好幾個月,正符合狂犬病一般情況下1-3個月的潛伏期。
而狂犬病一旦發病,100%死亡。
許稚本能的癱坐在椅子上,巨大的悲傷和無力籠罩着他。
“那個...”沉默了幾秒,許稚佯裝不痛不癢撓撓臉頰:“你當時在國外的時候有沒有被狗咬過?”
“...”當前網絡發達,許稚這麽一問,病患其實已經明白他想問的什麽。
病患腳下一軟倒在地上。
嘴裏喃喃自語:“怎麽可能那麽巧,怎麽可能...”
“有嗎?”許稚小心翼翼的望着對方。
病患已經陷入崩潰,一拳砸在自己腦袋上:“不是國外,是...是...是回來之後我們當時聽了一個案件,一位吸毒的父親把自己兩歲的孩子用麻袋包起來,當作是野狗提到狗肉店稱斤賣。狗肉店老板沒有檢查裏面的內容,直接将麻袋遞給廚師,廚師直接将麻袋丢在地上,聽到麻袋裏孩子吃痛的嗚咽聲,老板沒有想到打開麻袋檢查,而是用力又将麻袋摔在地上,等到沒有聲音之後,廚師打開麻袋,才發現裏面不是野狗,而是小孩。”
“我——我——”病患跪坐在地上攤開雙手,哭到淚流滿面:“我當時就是覺得...我就是想要做些什麽,希望這樣的時請不要再發生——我順便去調查了本地的狗市。很多流浪狗之家現在都出現經營困難,全靠店主一腔熱血。很多群衆慕名而來,卻還是想要領養或者指定品種,但大家忘記了,有價值的狗主人寧可留下來産子賣也不會白送的。我走訪了很多狗舍,我見過很多可愛的柔軟的小狗,我只是,我只是在陪着它們玩的時候被咬了一下,我沒那麽倒黴吧?”
“那麽多的狗舍老板天天陪它們玩都沒有事,為什麽偏偏是我?”
“我沒有害過它們啊?!”
許稚下意識拉拉自己的領口,才讓自己不要在這麽窒息的場景裏跟着病患的情緒一起崩潰。
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自己能怎麽做。
只能給裴護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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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護此時還在幫着ICU的淮哥一起送急診病患。
“哎,你們小心點,監護儀要是摔碎了,我們可不會賠給醫院。”
“好的好的。”裴護一邊幫着照顧儀器,一邊點頭稱是。
“病患突發室顫,麻煩你們家屬簽知情同意書,我們現在就要送手術室!”淮哥一邊快速介紹病情危險,一邊示意護士拿來一張知情同意書,沒說兩分鐘,就要往手術室裏沖。
只留下被病患圍攻的裴護。
“怎麽簽?”病患家屬握着筆的手不住的顫抖,甚至早已忘記自己的名字。
裴護也有些着急,大概解釋了當前的病患危及情況,面對不确定的信息,只能解釋:“您放心,我們和您的目的都一致,就是希望病患生命安全。這份知情同意書是保障您是支持病患的——”
“你當我們是傻X嗎?我簽了這個字,你們就可以規避自己的風險!你們才不是為了我老公的生命,你們就是為了自己!”
病患家屬筆尖就在知情書上一毫米左右懸着,偏偏就是不肯簽字。
“可是您不簽,耽誤的就是您家人治療效果的最佳時間!”
“你在威脅我?你是不是實習的?你的證件呢?你的良心呢?你的職業道德呢?現在是社會主義法制社會,你的核心價值觀呢?”
“你爸要是生病你還會這麽不負責任嗎?”
“你爸就沒生過病,你第一次幹這活嗎?我們就是不懂才問你的,你看你什麽态度?”
“我要去醫管局投訴你。”
了解病情的時候沒有這麽清晰,诘問責任的時候腦袋确實如此清醒。
裴護早已将自己的感情抛在腦後,他理解,現在很多人對于企業內服務人員的回複總是抱有敵意,怕被挖坑被洗腦,所以預設就是敵意。
只能舉起雙手,語氣溫柔的解釋患者當前的緊急情況。
當他的聲音越低,對方就必須也要降低自己的音量才能聽清裴護說什麽,漸漸的情緒也就緩和下來了。
卻不是因為裴護的解釋而緩和下來。
而是對于當前的現實,沒有辦法的緩和下來。
裴護這邊趁着對方的安靜,抓緊時間建議病患家屬簽字,忙不疊的跑向手術室送知情書。
氣還沒有平息,許稚的電話已經來了。
“什麽情況?”
聽到許稚這邊關于狂犬病的報告,裴護抓緊時間去便利店買了兩盒泡面,一邊打電話一邊朝急診室走去:“如果出現了明顯的恐水表現,那就要高度懷疑是狂犬病了。”
“一旦狂犬病開始發病,會經歷幾天的前驅期,病情高度相似感冒;之後就會進入興奮期,這個時候患者恐水、恐風、畏光、肌肉痙攣甚至精神失常,一般這個平層也就持續2-3天。之後就會進入麻痹期,呼吸循環會進入麻痹,很快就會死亡,不會有任何逆轉,撐不過1天。”
說完之後,裴護長嘆一口氣站在走廊裏:“生命,短暫的時候迅猛的不給一點商量餘地。”
許稚聽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沒有任何緩解的辦法嗎?”
“沒有特效藥。”裴護努力咽下那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嘆了口氣:“如果患者當時立刻去注射狂犬疫苗,說不定可以,現在已經發病了,誰都沒辦法。”
聽到電話那頭的沉默,裴護又加了一句:“先聯系感染科來看看,之後聯系家屬,能拖一分是一分吧。”
許稚聽着電話另一端裴護的建議,望着此時面如死灰的病患。
縱使再難的問題需要面對,病患在剛剛的崩潰之後,此時已經恢複了理智。
他擡起手制止許稚的建議,甚至還禮貌的道了歉:“不好意思我時間緊迫沒有時間和你浪費。我沒有親友,我需要先回家,将不需要的個人信息删除,之後聯系社區安頓我的遺物。之後我回到醫院,趁着最後一點神智清醒,盡快将流浪狗相關記錄做出來。還有一些碎片化的社交帳戶的信息上報單位,其他的,就看天吧。”
“需要我送您回去嗎?”許稚本能的想要扶住對方:“您這個情況,也開不了車啊。”
病患本想同意,卻最終搖搖頭,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不用,我還想趁着最清醒的時候,和重要人,說一些重要的話,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