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20.
蘇長盛的妻子最終還是死了,死因并不是他們世界還未完全攻克的癌症,而是自殺。
妻子留給了他一封信:
敬啓。
親愛的,我知道你為了給我籌集醫藥費而在游戲中努力,也知道你進入游戲并非處于你的本願,但是我還是不想要繼續拖累你了,或者說,不希望你徹底被這個游戲所禁锢。
人本應生而自由,如果神給人造了籠子,還命人與人在籠子裏相互争鬥,那就是神的錯。
我曾偷偷打開你的手機app浏覽過游戲論壇,裏面的內容讓我覺得籠子裏的人都多少失去什麽,正如昔日羅馬鬥獸場裏的奴隸們。
人不應該像野獸一樣活着。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所以你也無須自責,我只是太累了,想要去一片寧和的地方,讓靈魂沉睡。
——妻·容樂
蘇長盛看完妻子的信,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
蘇長盛原本只是名普通的玩家,他有權利選擇擺爛或者奮鬥,他之所以組建公會、成為會長、積極完成主神頒布的任務,是為了通過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的機制去賺取妻子的醫藥費,聯合柳如是422捕捉bug甄別,也是因為甄別的存在阻礙了游戲主線的進展。而如今,這個意義被妻子用死亡消解了……
最後他的哭聲變作了嘶吼:“扈奇——!!!”
扈奇不是真實的名字,它只是一個游戲ID,正是這個ID的主人發起了殺死NPC的大賽,他同時也是第一代的NPC殺手。
直覺告訴蘇長盛,正是扈奇所引發的一些列殺戮,引起了容樂的強烈不适,最終才導致了悲劇。
雖然游戲論壇一直有一些極端的言論,但近期尤其極端,而且衆人讨論的都是殺死npc的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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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沒有人覺得殺死NPC這件事情上存在什麽問題,他們都對此事津津樂道,有的人甚至會主動傳授殺NPC的經驗,并因此大受追捧。人人都希望自己是那個大賽贏家,好獲得價值9千萬RMB的游戲幣以及效果可期的神級武裝。
蘇長盛的妻子本就因長期的病痛而深陷抑郁,看到這種人類形同野獸的悲劇後,徹底厭世,也失去了繼續支撐着活下去的力量。
人有時候很敏感也很脆弱,會因為自己之外的人事物而絕望,比如看過戰争影片、資料的人,就算自己沒有盡力過戰争,也會被戰争的殘酷所驚駭,甚至懷疑其人類的本性是否就是嗜血而罪惡的。
蘇妻或許并沒有想要通過自己的死亡喚醒什麽,但蘇長盛這一刻的心裏充斥着對扈奇的憎恨,對那些NPC殺手的憎恨。
他所有的努力除了賺錢給妻子治病之外,就是想要盡快通關,好結束這一場針對全體玩家的漫長噩夢,而不是想要将游戲世界當做游樂園或者屠宰場!
這個叫扈奇的人,根本是在違反了游戲規則——玩家可以去殺怪物、關底boss,為了完成主線任務,或許也不得不殺死幾個至關重要的人,但絕不是濫殺無辜。
那些死在諸多NPC殺手手中的人,無不是跟主線毫無幹系的角色。
這只是一群瘋了的玩家,對另一個世界的普通人發起的屠殺。
蘇長盛帶着強烈的痛恨,回到游戲世界,找上了扈奇。
扈奇不是唯一的NPC殺手,卻是萬惡之源。
他的游戲體居住在Luna小區裏,職業是一名黑客,貧民窟陣營。
扈奇将自己的外貌設置得稀疏尋常,打扮也是平平無奇,就是T恤加牛仔。那件T恤上正中印着“LOVE”,右下角印着藍色頭發的虛拟偶像,有點像是初音未來,不過是短發武裝版的,雙手握着長x槍。
他還戴着一副黑膠眼鏡,像極了玩家世界的宅男,不過在游戲世界裏,更像包租二代。
此時他手裏拎着一份灌湯包,踩着人字拖,悠哉地走在寬敞的街道上。
蘇長盛之所以能找到他,是因為他們在圓桌會議上見過,扈奇是“皇心公會”的核心成員,在重要會議上有出席資格。
扈奇看到蘇長盛之後,面露些微不解,畢竟是不同公會的人,一般來說互不往來,除非有相關的任務需要交接,但通常這種交接只會在會長之間發生,再由會長告知下面的執行者。
比如之前蘇長盛想要找人幹掉甄別,就先聯系了青蓮公會的會長,而後者将底下的刺客型玩家“柳如是-422”派給了它,再奉送一個低爆率神器,完美地共同打成了目的。
扈奇可不記得自己的會長有給自己委派什麽任務,他正在為了kill NPC大賽而忙着呢。
扈奇:“那個誰……紫燕公會的會長是吧?你是來找我的嗎?”
蘇長盛沒有回答,也沒有立即發動攻擊,而是低着頭,用極其壓抑的聲音,問了一個徘徊在他心底許久的問題:“為什麽要舉辦這種比賽?”
“蛤?”扈奇一臉莫名其妙,“你是說KN大賽?那就是個娛樂項目,刺激刺激玩家麻木的神經,哦,還有特別的獎勵,可以鼓勵那些因為恐懼而頹廢的玩家努力前進。你該不會聖母地覺得這個項目有錯吧?別了吧,主神都贊同我的主意了,還有比這更正确的想法嗎?”
“正确?”蘇長盛擡眼,用充血含怒的眼神瞪着扈奇,“你覺得屠殺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是所謂的正确?”
“喂喂,老兄,你不用這麽真情實感吧,這裏是游戲世界,難道殺個把NPC還成了反人道了不成?”扈奇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态度輕松地像是在說早上消滅了一鍋馄饨。
“你難道沒有發現……”蘇長盛以咬牙切齒的聲音道。
“發現什麽發現?”扈奇打斷對方,“是說,發現這個世界的人其實也是真人?”他說完得意地挑了挑眉。
“你知道還?!”蘇長盛咬牙,有些說不下去了,他無法理解眼前男孩對生命的漠視。
“一開始我是不知道,以為這裏就是游戲,游戲碼,總少不了刷怪,偶爾也可以刷刷NPC,你玩過《勇者鬥惡龍》嗎?勇者進入村民的家裏少不了搜刮打砸……後面我發現,”扈奇的表情逐漸變得瘋狂,“這一切竟然是真的!我真的可以殺人、可以為所欲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麽?!”
“什麽?”蘇長盛嗓音滞澀。
“這意味着我真正意義上成為了一個‘有存在感的人’。不是通過游戲,也不是通過yy,而是真真正正的、可以影響世界、改變世界的人,I'm King of the world!”男孩喊出了中二的臺詞,眼睛卻充斥着毀滅與黑暗,并且轉變為鴿血一樣的猩紅,與此同時,他背後張開了不屬于自然人的雪白雙翼,振翅間,白色的羽毛紛紛揚揚……
“改造人?!”蘇長盛震撼而不解,“皇心是貧民窟陣營,你怎麽可能會是改造人?”
游戲規定,每一個公會只能站一個陣營,所以同一個公會的人都會有着相同的陣營,比如蘇長盛的公會裏全是克隆人。照理來說,扈奇只能是來自貧民窟的自然人。
“你以為這個游戲沒有除了‘不死的別子’之外的bug?”扈奇嘲笑似地道,“喂喂,不會有人玩游戲不知道開作弊器吧?”
蘇長盛确實不知道可供玩家使用的bug,“你怎麽做到的。”
“這是主神給我開的小竈,一個後門。”扈奇語焉不詳地道,“沒有真正接觸主神的人,當然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仇視地看着我,但我相信以你的資歷,肯定不會對這個世界的人動感情,但你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對我拔劍,你要知道,我可是主神的寵兒、祂的代言人。”
蘇長盛沉着臉,聽着他的話,他知道扈奇沒有撒謊。
這個游戲沒有什麽血統兌換設置,所有的玩家在游戲最初只擁有50素質點,這50個點會被分到不同的素質項上,比如體能、速度、敏捷、魅惑、智力等,區區50個點分下來,落在每個項目上的數點絕不會高,後期随着任務的推進、擊殺目标的多寡會讓部分玩家的素質點增長,但不會将玩家從自然人變成非人類。
這種長着鳥翅膀的很像是融合了鳥類基因的改造人,可扈奇又是自然人陣營的,所以他不可能是改造人。
或許蘇出于游戲平衡性的考慮,主神并沒有讓玩家們變成強無敵的存在,每一個玩家的游戲體設定都跟他們選擇的陣營息息相關,改造人陣營會在武力值上有優勢,AI陣營在運算上有優勢,貧民窟陣營在黑客技術上有優勢,唯獨克隆人并沒有什麽先天優勢。
不過蘇長盛既然敢單槍匹馬地過來,自然是有所依仗的,他憑空變出了一支矛。
扈奇盯着那只長矛,眼睛裏閃爍着驚異、興奮、羨慕的光輝,“神文武器!你怎麽得到的?!”
神文武器,全稱是“神族文明超級武器”,是來自更高維度的神兵利器,人類的文明遠遠達不到對其進行制造或者複刻的程度。之前困住“不死別子”那個bug的金絲籠也是神文武器。
這些武器的爆率很低,而且毫無規律可言,就像是藏在電影正片裏的彩蛋。
蘇長盛沒有回答扈奇的問題,而是默不作聲、滿臉殺氣地朝着扈奇走去。
扈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終于在記憶的角落裏找到了跟這支矛相關的內容,“是‘岡格尼爾’——永恒之槍!”他興奮地大叫道。
那是北歐神話中,神王奧汀的武器,擁有百發百中的特效。
蘇長盛朝着扈奇投射了永恒之槍……然而,長矛落空了。
“你殺不死我的,畢竟我可是主神的使徒。”扈奇蹲在路燈盯上,像是一只大鳥,背後張着潔白的羽翼,“你拿神族文明的投影來對付真正的神之賜福,是不是有些天真可笑?”
無論北歐神話,還是羅馬、希臘、希伯來神話,都是真正的神族文明在人間的投影,所以故事裏的神都擁有着類似人的外表和七情六欲。
這把永恒之槍确實在某種程度上擁有百發百中的神奇效果,但前提是祂沒有标準神族的羽翼。
蘇長盛皺緊了眉頭,卻沒有放棄進攻,他一次次朝着天空中的鳥人投射,一次次地落空,繼續投射,繼續落空,不知疲倦。
被逼得不耐煩了的扈奇閃現到蘇長盛的身後,将匕首橫在了蘇長盛的脖頸上,“老兄,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殺不死我的,OK?”
蘇長盛笑了,這個笑容,扈奇是看不見的。
他沒有回頭,而是握住矛的中段,用力地将矛送入體內,矛貫穿了他身體的同事,也貫穿了他身後的扈奇。
扈奇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裏閃爍着銀光,流淌着血液。
蘇長盛又将矛狠狠地拔了出來,兩個人同時鮮血狂湧。
扈奇倒在地上,像是折翼的天使。
蘇長盛打了個趔趄,勉強站定,他招了招手,他藏在箱子裏的同伴們這才走出來,其中一個人提着銀色的箱子,裏面裝着新鮮的髒器。
身處克隆人陣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在這個世界的器官庫裏,會出現無數匹配100%的備用品。
克隆技術之所以在這個世界大行其道,是因為它能解決人類器官衰竭的問題。
這項技術因為反人道主義,而在玩家世界被禁止;而在賽博世界觀下,生命并不等價,很多有錢人會定制無數的克隆人,好為自己的生命提供強有力的保障。
其實反過來,克隆人也可以用其他克隆人甚至本體的器官,作為自己的生命的保障。
扈奇知道自己這次是死定了,他背後的羽毛也正在化為光粒……
“就算是我死了,後面也會有千千萬萬的NCP殺手。”扈奇一邊吐血一邊笑着說,“因為我們那個世界的人都活得太壓抑了不是麽?多少人幻想一個可以肆無忌憚玩耍的樂園,這裏……”他勉力擡起上半身,擡眼四顧,“就是我們的樂園……”
扈奇咽氣了。
“樂園?”俯瞰着扈奇的屍體,蘇長盛不可思議地重複這個詞彙,最終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沒想,他們拼命想要逃離的世界、想要終結的游戲,竟然也是某些人想要永遠留下來的樂園。
陷入昏迷前,蘇長盛最後想的是,或許他應該将甄別放出來,好好談一談。
然而原本放置“捉蟲器”的桌子已經空空如也,連帶着那一盆蘭花也不見了,更別提澆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