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照離
照離
長洲的鋪子生意興隆,雖不如首飾賺得多,但也讓長洲三人非常知足。
這幾年長洲跟着徐行開始寫經文,每月都會去終南觀裏拜一拜。以前只有徐行會去,在長洲的印象裏,她總是抄着平安經,然後都會送到終南觀供放。
馮士臨這一年再出去,已會給長洲寫信。長洲雖不明白他為何給自己寫信,但也會回。兩人你一封我一封,已寫了好幾回。
他近一封信說最近幾日就會回來,長洲便沒再回信。
今日天氣甚好,徐行帶着長洲去觀裏。徐棠觀不樂意去那種地方,帶着譚攬月跑出去玩兒了。荻花給長洲挑了身淺綠衣裙,又在她腰間放了把小匕首,跟她出門。
今日是顧寧遠親自套馬車,長洲到時他那兒鼓搗。
"顧叔,怎麽是您來呀?"長洲向他打招呼,"您好些了嗎?還有哪兒不舒服嗎?藥都吃完了吧?"
顧寧遠一如往常的平和微笑,慈愛的看着長洲,他心裏把長洲當女兒,催促荻花別讓太陽曬着她。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徐行來了才停下。馬車搖搖晃晃向前駛去,顧寧遠還立在遠處看着。
金九牧冷笑:"怎麽?舍不得?再怎麽看她們今日是必死無疑,你不用跟着去收屍嗎?"
顧寧遠看他一眼,不說話走了。
"裝模作樣。"金九牧嗤笑。
今日的馬車不是太平穩,一會兒慢一會兒快。長洲掀開車簾,是換了匹馬的緣故嗎?往日确實不是這匹馬。
長洲內心不安,到了觀裏後讓家丁去換匹馬回來。沒想到家丁直接就給駁了回來。長洲生氣,斥他幾句随着徐行進了觀裏。
放了經文,兩人用了齋飯準備回去。長洲聽說觀裏那顆許願樹開花了,想去瞧瞧,徐行依她去,自己先去了馬車。
長洲拿了牌寫上:徐行平安。
拜了後随荻花去找徐行,剛出觀門,自家馬車迎面跑來,外頭并沒有馬夫。長洲大驚,窗戶口那兒有一只手漏出來,那是徐行的手。
馬車從自己身邊跑過去,路上的人嚷嚷着,驚呼着,叫人趕緊來管。長洲撇下荻花,搶過身旁一個男子的馬,騎上去追馬車。
長洲邊跑邊叫着徐行,這馬明顯是發了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下。它橫沖直撞,前面雖廣闊,但這觀建在高山上,若不小心車翻了會掉下去。
這觀外面有個大平臺,那馬來回的跑,長洲來回的追,馬越跑越接近斷崖邊。
"娘!娘!"身下這馬跑得快,長洲追上馬車,大喊,"娘,你出來,我拉你上馬。"
"杳杳,馬車門被人鎖了。"徐行聲音有些顫抖,但依舊溫和,她從窗戶那兒含淚看着長洲,"娘怕是回不去了,這馬不對。"
"前門被鎖上那就從後門來!"長洲給她出主意,"我拉着你,你先別哭,會沒事兒的。"
"後門也被鎖上了,我進來之後,那幾名家丁迅速鎖上了車門,接着馬車就瘋跑起來。"徐行叮囑她,"你別回譚府,回祖父那裏去。"
長洲聽到她的話,心裏隐約想起些什麽了,那個兩個月就死了的原主,現在輪到她了。
荻花滿地的追着長洲,家丁們全都不見。長洲心裏知道徐行兇多吉少,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去死。駕馬追到馬車,跳到車兒板子上,拿出匕首撬鎖。
徐行又跪坐在馬車門旁,透過前窗看着她,"這個位置娘看不到你,太陽太大刺着眼睛。"她明顯帶了哭腔。長洲不敢分心回答她,馬炮得越來越快,徐行摔撞在馬車上的聲音穿到長洲耳朵裏。
長洲的眼淚止不住湧出來,又嫌淚水花了眼睛影響自己撬鎖,她用力抹掉眼淚,不敢再哭。匕首和鎖的碰擊聲不斷,但是鎖一點兒都沒壞。
徐行斷斷續續說着,"不要在大熱天跑馬,太曬。青雲實在不喜歡就趕出去吧,沒什麽的。鋪子不想管也讓別人去管,夠你吃就可以了,你不要這麽累。"
"你累了嗎?別弄了,娘看見你額頭的汗了,沒關系的。祖父祖母會照顧你,不要靠你爹,他最不堪用。"
"不要吃太多涼,出門記得帶侍衛。沐浴後頭發不幹不要睡,聽見了嗎?"
"娘,聽不見,我要你看着我。"長洲早已泣不成聲,此刻頭靠着車門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哭嚎。
"你擡頭,讓娘看看你。"
長洲擡頭,視線模糊,但把徐行看得清清楚楚的。她臉上都是淚水,依舊和平常一樣溫和的笑着,耳墜搖搖晃晃在陽光下閃光。
長洲最喜歡她的樣子,對自己永遠溫體貼,耳上發着光的耳環是長洲在她懷裏時最喜歡看的東西。長洲無數次伸手摸上她的耳環,徐行很溫暖,是自己的母親。
徐行使勁伸出手掌來摸長洲的臉,長洲仰起頭像往日一樣張嘴笑,徐行擦去她的淚水,可怎麽也擦不幹淨,只好摩挲着她的臉頰,重複說着"你要好好的"。
馬車已經很接近崖邊,徐行放開長洲的臉,讓她跳下去,長洲雖然不忍心,但是跟着她一起死就不能報仇。閉着眼跳下了車,因為跳車時崴了腳,她沒有跳出多長的距離,車轱辘剛好碾過小腿,她痛苦發不出聲,兩眼一黑又費力的換個方向,用手撐着身體朝徐行掉下去的地方爬去。
她爬過的地方都是血,荻花哭喊着追過來。馮士臨與徐天白來時剛好看見長洲摔下,兩人驅馬上前,長洲剛好爬到崖邊,下面是摔碎的馬車,她一點兒都看不到徐行,只看到了馬車上滲出來的血。
她手指死死扣着石塊,馮士臨下馬把她輕輕抱起,長洲看見徐天白來了,強忍着痛意咬牙把一切告訴他,"馬發狂,和我們一起來的家丁把娘鎖在了馬車裏,前後門都鎖上娘出不來。這馬不是我們平常用的,你去譚府查誰給馬喂的吃食,有人要害娘。我搶了別人的馬幫我道謝後還回去,家丁們到現在也不見人影,哥哥幫我找到他們,活着帶回來。"
一口氣說完,長洲終于忍不住暈死過去。馮士臨看她滿頭的汗,一身的血心痛得無以複加。抱起她時,她的小腿軟綿綿無力的耷拉着,血像永無止境似的流着。
徐天白帶着人下去擡出徐行,她被摔得不成樣子成了許多塊,徐天白忍着淚水和心中痛意把她放在板上擡回家。又讓人速度去了譚府按照長洲給的提示悄悄的查,等長洲醒來時早已經水落石出。
長洲暈了三個時辰,醒來時身上已經找過大夫瞧過了。徐天白把事情都告訴了她,"有一個叫王荷的,她給馬喂了會發狂的藥,六個家丁找到了兩個,已經押在院裏了,其餘四個還在路上。"
長洲坐起來,眼睛紅得仿佛剛從血池裏出來,"哥哥,我忘了王荷是什麽人了,你把她帶進來吧。"
馮士臨把王荷帶進來,她罵罵咧咧叫着。長洲心中大氣,發狠道:"你們都死了嗎!叫她給我閉嘴!"馮士臨兩巴掌上去,王荷被打偏了頭,還在小聲罵着。
長洲死死瞪着她,"終究你是要死的,你現在把害我母親的原因說出來,我可以給你全屍。"
王荷笑了兩聲,"我才不怕死,我官人被你弄進了牢裏死了,你本來是要和你娘一起死,算你命好!"
長洲還是不解,譚攬月倒是想出來她是誰了,在長洲耳邊小聲道,"是被你趕出去的管事,就是誘哄少女逼她堕胎那個,這是他妻子,當時一直在找借口。"
"呵,原來是你。"長洲冷笑,"你丈夫殘害別人家姑娘,我冤枉她了?"
王荷啐了一口,"是那小賤人勾引我官人,她該死!"
"我當時應該把你一起送進去的。"長洲笑了,"不過你現在進去也不晚,看你的樣子也不怕死,你這麽愛你丈夫怎麽不跟着他去死?丈夫好色怪罪別人的女兒,你本事真大。"
王荷哈哈大笑起來,詛咒着長洲不得好死。
長洲也跟着她笑,"我會不會不得好死不知道,你反正是不會的。我記得你有兩個女兒,比我還小上一歲吧,我要把她們賣進窯子裏,還要你在她們隔壁房間聽你寶貝女兒的慘叫聲!她們不死,你也不許死。"
王荷還在大叫着,長洲讓馮士臨卸了她的下巴。叫荻花拿着那兩個丫頭的賣身契送去窯子,又在荻花出門前叮囑她,"告訴老鸨,不許叫她們死了,也不準喂藥,不聽話就打,打到聽話為止。懷了孩子生下來養着,男孩兒送去男妓館,女孩兒留在妓館,生下來的女孩兒也不準喂藥,繼續給我懷孩子再生下來給我重複,我要王荷子孫後代都為妓,讓她們成為她嘴裏說的賤人。"
王荷怒目圓睜的盯着長洲,長洲無所謂的回應她,"我最恨通過這種下作手段來複仇,但這都怪你,以前可是有人叫過我女菩薩的。你不在乎別的女孩兒的生死,那就試試讓你的女兒來吧。你也不必擔心她們受苦,你在隔壁房間也會有客人的,總有些出不起銀錢的乞丐需要發洩。在這裏先祝你們三人多子多福吧,母女一起生育子女,我很期待。"
渙青拖着慘叫的王荷下去,按照長洲的吩咐把王荷母女送去了妓館。
長洲很累,額頭上源源不斷都是汗。徐天白抱着她來到院裏看家丁,替她問話。
家丁們咬死是幫王荷才報複的,長洲輕笑,"不說是吧,我知道有一種酷刑,在人的腳趾頭圖上蜜糖,讓老鼠一點一點啃咬你們骨肉。你們能活很久,老鼠也能吃很久。"
可家丁們不怕,就是不說。長洲無所謂了,留下一句別讓他們輕易死了,慢慢折磨後就回房睡下。
第二日是徐行的喪禮,長洲掙紮起來,非要給徐行守靈,在地上強撐着跪了一天一夜,緊接着又讓徐天白背着出了殡。一切結束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然後發起了高熱。
三日後長洲清醒過來,請了大夫認真給自己看腿。大夫請了幾個都說她的腿難好了,日後怕是站不起來。衆人都小心翼翼的看着長洲神情,生怕她想不開。
長洲像平常那樣冷靜,越笑,衆人心裏越害怕。馮士臨托人加急給她做了輪椅,又放上軟墊,抱着他坐上上面,推她在院裏坐了一會兒。兩人沒一人說話,長洲不想說,馮士臨不敢說。
兩人沉默坐着,第二日不知為何宮裏有幾個太醫過來,都說腿腳難好。長洲依舊溫和笑着,徐斂之心疼她,試圖安慰她,長洲依舊無所謂。
一月後長洲提出要回譚府,徐守正不同意,怕有人再害她。長洲大笑,"祖父,我是一個殘廢,想要我死的人現在應該覺得我已無必要再死。我這雙腿就是我能活下去的代價,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您不讓我走,我還是要回去,爬也要爬。"
徐守正這幾日仿佛老了十幾歲,他無力道:"回去做什麽呢?"
"釣魚。有些人非死不可,祖父也幫幫我吧,我自己肯定辦不到。"長洲非常冷靜,"我要殺了譚回風,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我都要他死。"
徐守正說不出話來,長洲自己說着,"我不要他死得容易,我要他身敗名裂,人人唾罵。"
"好。"馮士臨答應她,"你想讓他怎麽死?什麽時候死,我幫你。"
徐守正猛扭頭看他,馮士臨又說,"我做得很幹淨的。"
長洲第一次好好審視他,覺得這人自己一直摸不透,他什麽時候從溫潤公子變成身材魁梧的硬漢?又是從什麽時候對自己言聽計從?
這段時間長洲惡劣至極,處置人的時候他都在,可是為什麽還不離自己遠一些?
這次輪到長洲沉默了。
徐守正不放心長洲一個人走,渙青的功夫也不算最強,他讓徐天白給長洲挑一個武功頂好的人貼身保護她。
長洲回家,馮士臨聽她的話抱着她從正門口大搖大擺的進去。顧寧遠已經得了命令在門口等着,長洲像往日那樣同他打招呼,"顧管家,我回來了,您過得還好嗎?"
顧寧遠愣在原地,雖然知道這天會來,但也沒想到會這麽快。
長洲不是笨人,從他那天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是早知道這次出門肯定會出事兒。對他又恨又氣,但自己是他看着長大的,他也确實好好疼過自己,沒讓徐天白把他綁了審問是自己最大的仁慈。
顧寧遠跟着長洲進了院子,看着搬進來的兩個輪椅,心裏不是滋味兒,他顫聲問,"大夫怎麽說?還能好嗎?"
"好不了了,以後就是個殘廢。"長洲自嘲,"有些人恐怕交不了個好差事了,要兩個人死,結果只死了一個。"
顧寧遠不說話,只跪下道,"二姑娘保重身體。"
"顧管家,咱們以後也要這樣演下去嗎?我累了,您下去吧。"長洲心裏酸澀,"沒事兒以後都不必再見,可以保全以前的情誼。"
"是,老奴告退。"顧寧遠彎着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