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龍見嘉興 (二)
第2章 龍見嘉興 (二)
祠外的廣場經過淨水潑街的洗禮,青石板的地面反射着耀目的陽光。鐘鼓齊鳴,韶樂悠揚,在恢弘的雅樂中,所有人都垂手肅立,屏息凝神。
哪怕日頭毒辣,連路面都泛起朦胧的白氣,鏖集于此的衆人們也不敢有絲毫抱怨不耐,華貴端麗的朝服上,竟是不見起伏褶皺,可見諸官吏鄉紳對祭祀一事的重視。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沈忘倒并不認為當真有什麽神明奇異,能夠拈花微笑之間,改滄海為桑田,起波瀾降雲翳,更遑論幾顆星子的周轉運行就能改國運、動國本,幾具早已腐爛幹枯的祖先屍骨就能庇佑腴壤、讓一州一縣天祯地泰。
若當真有如此靈驗,靖難之時,建文皇帝只消對着皇陵俯首叩頭,自有□□之靈大顯神威,将一切災禍消泯于無形。
沈忘微微擡眼,此時的崔知府正肅容而立,焚香酹灑,以祈降神。
接下來就是聲勢浩大的三跪九叩,上香獻禮,酌酒奉馔,念誦冗長繁複的告文,焚文望燎,一番折騰下來就是大半日的時光。
而現在又恰逢苦夏季節,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想及此,沈忘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無望的嘆息。
立在沈忘身旁的廖舉人不由得心中暗罵,站得越發筆直如松,生怕別人會誤認為發出無禮之聲的人是自己,奮力挺起的胸膛幾乎要頂到前面人的背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沈忘的眼睛幾乎要徹底合上的時候,他聽到了崔知府念誦告文的聲音,與此同時,一陣細碎的,不合時宜的顆粒摩擦聲也湧入耳膜。
沈忘有些奇怪,強自睜開雙眼尋向那聲音發出之處。在廖舉人身前不遠的地面上旋動着一小撮清灰,其中夾雜着不知從哪兒飄來的落葉和沙礫,竟有越聚越多的趨勢。
沈忘的注意力徹底被地面上驟然而起的小旋風吸引,目不轉睛地看着,絲毫沒有發覺由他撰寫的告文正在被崔知府投入香爐之中。
火舌瞬間吞噬了紙卷上隽雅的字跡,将民衆的哀告祈望一字不漏的上達天聽,很快,上天也回應了它匍匐在地的子民。
一陣聲嘶力竭的驚叫壓過了宏大的雅樂和祈禱,炸響在悶熱的天地之間。
“龍!見……龍了!”
沈忘猛地擡頭,只見距離白龍祠不遠的湖面上,一道青白色的駭人水柱沖天而起,直聳入密密壓壓聚積在湖上的厚重雲層之中!
那通天徹地的神威,那震古爍今的聲勢,讓趴伏在地的衆人都不由得直起身子,目瞪口呆地凝望着,胖儒生方正更是看得忘乎所以,連涎水順着口角流淌下來都不自知。
那自湖中誕生的狂龍呼嘯着,旋轉着,大有将湖中之水盡數吸入雲層的趨勢!
沈忘眉頭一跳,他第一個站起身,還不忘狠狠拍了一把方正圓闊的後腦勺,沖着還呆跪在地的衆人大喊道:“別看了!快跑!”
這一喊似銀瓶乍破,衆人如夢初醒,扶老攜幼地向祠堂奔去,見衆人像黑壓壓的蟻群一般,恨不得踏破祠堂的門檻!
沈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可沒有忘記,這白龍祠在永樂年間就因龍見之禍毀過一次,若這麽多祭祀的官員百姓都擁入祠中,到時候再被這水龍侵襲,那後果不堪設想。
“往南跑!”略一思忖,沈忘便替沒頭蒼蠅般的衆人選擇了最合理的逃跑方向。
從白龍祠往南是筆直的街道,路面寬敞房屋衆多,街道盡頭更有檐高府深的衙署,比之民房要更加堅固周密,容納上百人不成問題。
沒有來得及跑進白龍祠的百姓立刻在沈忘的指揮下改變了方向,向着南面寬闊的街道飛奔,而最先湧進廟堂的官員們卻不得已落在了隊伍的末尾。
他們宛如被狂風肆虐過的稻穗,東倒西歪,疲于奔命,往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此時和泥腿子們擁擠在一起,手腳并用地往沈忘指示的生路湧去。
最後才踏出白龍祠的崔知府官帽委地,形容狼狽,全無主祀人的威儀,他好不容易在沈忘的攙扶下站穩了腳跟,剛喊了一聲“賢侄啊”準備絮叨兩句,卻被沈忘手下用力一拽,跟着逃難的人群踉跄而去。
衆人剛奔至長街,卻聽身後轟然巨響,那雕梁畫棟的白龍祠竟在水龍卷的肆虐下再次化為齑粉,重現了多年前的慘劇。
萬幸的是,那狂龍似乎膩煩于恐吓慌亂的衆人,在白龍祠的廢墟上耀武揚威了一番後,轉而向隐在雲層中的騎龍山呼嘯而去。
與此同時,瓢潑大雨驟然落下,将尚未來得及躲進屋中的人們澆成了落湯雞。這雨下得淩厲至極,冰寒徹骨,期間還不時掉落平湖中匿在水底的大魚,把人們砸得哀叫連連。
好在,此時的沈忘已經和諸位官員們隐在嘉興府衙屋檐蔭庇下,屋內的官老爺們急不可耐地整饬着衣冠,妄圖重拾剛剛散落一地的官威。屋外的百姓們縮在飛檐之下,時不時沖到雨裏撿拾從天而降的大魚。
沈忘冷眼看着這屋內屋外的嘉興衆生像,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時,滂沱的大雨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哭喊着向着衙府的內院奔來。
在剛剛那場混亂中大失顏面,丢下上官奪命而逃的差役們正愁沒有表現的機會,此時見一身份不明之人擅闖官衙,還不管不顧地沖進了內院,便一擁而上将那人摁在地上。
那人哭着擡起頭,撥開濕漉漉的頭發,原來是一個年齡尚輕的女子。在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後,崔知府和沈忘同時“咦”了一聲。
雖然已然隔了十年的光景,但是從女子清秀小巧的五官裏還是依稀辨得出當年的影子,沈忘記得這是惠娘的貼身婢女,名喚巧兒。
“巧兒!?不在家伺候小姐,跑這兒來做什麽?”崔知府急斥道。
他本就新官上任,正想借祭祀大典搏個好彩頭,可誰料天不遂人願,偏偏就在焚燒告文時見了龍,這幾乎就相當于老天爺當着全州府百姓的面兒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巧兒恰恰撞在了他正欲發作的當口上。
巧兒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老爺,小姐……小姐不見了!”
沈忘一怔,不由得跟着崔知府一道站起身來。
從巧兒抽噎不停的哭訴中,衆人隐約拼湊出惠娘失蹤的全貌。
這幾日,惠娘正因感情之事與崔知府鬧別扭,心中郁結,巧兒便極力勸慰日漸消瘦的小姐出門走走。恰逢祭祀盛典,多年未見的好友沈忘沈公子也會到訪,惠娘便也動了心思,和巧兒女扮男裝混入了觀禮的人群。
誰料,祭祀過程中龍見頓生,巧兒與惠娘被人群沖散,待得巧兒再返回失散處尋覓,惠娘卻是不知所蹤。
小丫頭本以為小姐自己回了家,便馬不停蹄地跑了去,依舊撲了個空。她這才着了慌,知道自己這次闖下了大禍,六神無主之間便冒着大雨跑來求援。
崔知府的臉色越聽越白,松垮的腮肉随着他憤怒的喘息而不斷抖動,這一日以來數度曲折,簡直讓他如在火獄,他知道今日一事,他的臉面算是丢盡了。
“拖……拖出去……給我拖出去打!”崔琰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他已然氣得七竅生煙,只想着将這不長眼的巧兒亂棍打一頓,打死打殘且看她造化。
“知府大人!”沈忘上前一步,長揖一禮:“學生認為,還是先找到小姐要緊。這丫頭是最後見到小姐的人,不如讓她戴罪立功,等把小姐安全找回來之後,是打是罰再做定奪。”
沈忘見崔琰滿是紅血絲的眼睛依舊沒有從巧兒面上移開,便湊近了些,在已然氣昏頭的知府大人耳畔輕聲說:“崔伯父,時間緊迫,這日頭已然偏西,分秒都耽誤不得。”
崔琰悚然而驚,他瞬間就明白了沈忘的意思。若是入夜之前都沒有尋得惠娘,那事情可就不僅僅是丢了臉面這麽簡單了。
為了謀得嘉興知府這一富庶之地的父母官,他恨不得以頭搶地,送足了禮,做夠了孫子,這剛剛上任,祭祀大典就算是一塌糊塗了,若惠娘的名節再出了什麽問題……
這般關鍵時刻,他怎麽連沈忘這個纨绔子都不如?
渾濁狂亂的雙眼陡然清明,他用力拍了拍沈忘的胳臂,點頭道:“賢侄說的是。”
他再也不往地上那濕漉漉的宛若喪家小犬一般的女孩兒多看一眼,揚聲道:“來人!”
這邊廂崔知府和通判、同知安排衙役兵丁尋人,巧兒如蒙大赦,沖着沈忘叩頭:“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多謝公……诶……沈……沈……”
眼前這面白如玉的少年郎不正是多年未見的沈忘沈公子嗎!剛剛自己失了主人,心亂如麻,竟是完全沒有認出來。
沈忘卻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另一只手放在身後緩緩擺了擺。巧兒立刻會意,一咕嚕爬起來,跟在沈忘身後鑽進了尋找惠娘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