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見嘉興 (一)
第1章 龍見嘉興 (一)
隆慶三年,己巳夏六月,龍數見于嘉興。湖水陡湧,風浪頓作,蟠繞于祠,鄉人皆得見焉。——《嘉興府志》
長日炎炎,正是苦夏時節。城郊山腳下的涼亭之中,幾位青衣綸巾的儒生正圍坐閑談。雖說天氣蒸郁,衆人皆是汗流浃背,但依舊身姿挺拔,輕搖羽扇,一派文人雅士之風。
在座儒生皆是嘉興府下轄州縣數得上的秀才舉子,應知府之邀前往當地有名的白龍祠參與祭祀,撰寫告文。
“今夏也不知是何緣由,燥熱至此。”坐在角落裏的一名略有些年紀的儒生當先開了口,他衣裳料子明顯比之衆人的要硬拓古舊,不斷揮舞的羽扇尖上也有了明顯的分叉,他倒是渾然不覺,扇得愈發起勁。
“廖兄有所不知,近日可不光熱,這龍見之事也是越來越多了。我聽說,前幾日太湖上又見了龍,把一小舟帶得騰空而起,卷席至岸上又重重摔落,舟中之人皆是命喪當場,甚至還有撕裂的殘肢由空中掉落,慘絕人寰!”
被衆人圍在中間的一個體型肥碩的儒生迫不及待地分享着自己今晨剛聽來的傳聞,引得諸儒生啧啧稱奇,待得驚嘆過後,才想起在面上強裝出幾分恻隐之色,念上幾句佛號。
“所以啊,知府大人才急匆匆地召諸位兄臺前往觀祀,寫告文,投龍簡,可見諸位兄臺文采之風流,才華之橫溢,在整個嘉興府都是頂頂聞名!”
那姓廖的舉人倒是人情練達,幾句話就說得那一幹儒生學子紅光滿面,連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些。
“過獎過獎!”
“廖兄才是我們的南州冠冕啊!”
一時間,互相吹捧之聲不絕于耳,把山路上嘈嘈切切的蟬躁都壓了下去。
“也不知今日撰寫主告文的是哪位兄臺啊?”
一群人之中,有會說話的,也有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坐在胖儒生身旁的一位狀如麻杆,腦袋一搖三晃的張姓秀才發了話。
一言既出,亭中衆人卻都不搭腔了,剛才的熱絡頓時化作尴尬的沉默。
張秀才有些着了慌,緊看了胖儒生幾眼,後者才拖長了音開口道:“還不是那大名鼎鼎的沈家老二。”
“是那個沈忘沈無憂?”
“呵,不是他還能是誰,整日裏鬥雞走狗,游山玩水,哪還有一丁點兒文人風骨?較之其兄長,簡直差出去十萬八千裏!”廖舉人對那沈忘似乎極為不屑,言辭間盡是譏諷尖刻。
“可我怎麽記得,那沈忘是鄉試的解元啊?據說是桐鄉出了名的神童啊?”張秀才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日後為官最大的阻礙并非學識家世,而是他這雙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慧眼”。
這次連胖儒生也懶得給他打圓場了,他收緊圓滾滾的腹部,向廖舉人身旁靠了靠,自覺地和這位拎不清的張秀才拉開距離。
“哈!”廖舉人短促地笑了一聲,宛若枭叫。
他和沈忘同年參加鄉試,他時年三十有三,沈忘卻年僅一十有六,論年齡他都能做沈忘的父親了。
沈忘家族世代從商,雖家底豐厚,卻最為這幫出身書香門第的文人所瞧不起。可誰料沈忘竟能一舉奪魁,取得了鄉試一甲第一名的好成績,讓準備看笑話的廖舉人瞠目結舌。
雖說他也考中了亞元,但還是讓年少風流的沈忘搶盡了風頭,至此,他算是和沈忘結下了梁子。
而今,【1】距離當年的鄉試已經過去了三年,天子都換了一遭,廖舉人會試不中,名落孫山。而那聞名遐迩的沈家才子卻是抛了詩書,不問世事,游山玩水,肆意揮霍着青春,你叫廖舉人怎能不嫉恨?
他本就忌諱同沈忘作比,可張秀才這個不開眼的偏要将這個浪蕩子提到臺前來,氣得廖舉人也不拘得什麽文人做派了,當下就掉了臉子。
“那方仲永也是神童,又能如何!看那沈家老二如今玩樂無忌的纨绔之像,怕是江郎才盡,再難登大雅之堂!”
被廖舉人搶白了一番,張秀才的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他身旁的胖儒生也總算動了恻隐之心,順着廖舉人的話鋒跟着諷道:“也不知沈家老二那解元是如何得來的,怕不是……”他壓低聲音,故作高深之态,“怕不是家財萬貫換得的吧!”
衆儒生撫掌大笑,廖舉人青白的臉上也終于多了一絲笑意,他正準備給那沈家老二來個蓋棺定論,卻突然面上一悚,長身而立,沖着由西面直刺而來的下山小徑拱手一拜,朗聲道:“沈解元,別來無恙!”
随着他這一聲喊,所有人也跟着站起身,向着山路蔓延的方向望了過去。
只見石子鋪就的小徑上,一匹青驢正悠然行來,蹄音清越幹脆,宛若古寺暮色中的木魚聲聲。
一名青年文士倒跨在青驢之上,身着本色細葛袍衫,頭戴纻絲直檐大帽,帽檐下發如鴉羽,鬓若刀裁,明明是無風的蒸郁天氣,看他這般端坐的背影卻只覺清風拂面,仙氣逼人。
“沈解元!”
“無憂賢弟!”
衆人也認出了倒騎青驢的沈忘,似乎瞬時忘了剛剛的不快,立馬也跟着廖舉人熱情殷勤地喊了起來。
驀聽得背後傳來的喧嚣吵嚷,沈解元卻也不回頭,只是任由那青驢依着原有的步速踢踏而行,只等到青驢将他帶至亭下,他才堪堪擡起頭沖着那一幹儒生微微一笑,面如凝脂,眼如點漆,當真神仙中人。
他并不與衆人寒暄,甚至都沒有從青驢上下來拱手還禮,而是随着那匹青驢,沿着小徑,徑自悠悠行遠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拐了一道彎再也看不真切了,廖舉人方才勃然大怒,斥道:“不知禮!當真不知禮!”
“可不是!有辱斯文!目中無人!”胖儒生也最先反應過來,連忙跟着罵道。
張秀才卻還是凝望着沈忘遠去的方向,輕聲喃喃道:“倒是……倒是一副好皮囊……”
且不論這廂廖舉人和胖儒生如何怒氣沖天,也不論張秀才如何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暫按下不表,只說這一個時辰後,沈忘和衆儒生幾乎是前後腳到達了坐落于城東的白龍祠。
白龍祠,顧名思義是為祭祀白龍而建,永樂年間,白龍祠曾因一場龍見之災毀于一旦,後人又在原祠的廢墟之上進行了翻修與重建,更用鯨魚的頰骨做其橫梁,從柱基到瓦脊皆用上等的花崗岩進行雕刻,雕工極近精巧風雅,也因花崗岩的灰白之色,而讓整個白龍祠真的宛若沖天游龍一般,欺霜勝雪。
此刻,白龍祠前香火缭繞,鄉紳耆老齊聚一堂,準備着一場隆重的祭祀盛典。
沈忘拴好了青驢,備好了草料,正欲尋一僻靜之處躲躲清靜,卻聞聽九棒鑼響,旌旗招展,正是嘉興知府攜同知、通判駕臨白龍祠,沈忘不得不随着蜂擁而出的衆人來到正殿前的廣場上見禮。
嘉興知府崔琰崔大人是嘉靖年間的進士,今年五月剛剛由諸暨縣知縣擢升至此,今日的祭祀大典可以說是新到任的崔琰第一次公開亮相,更引得衆人翹首觀望。
耆老鄉紳,舉子秀才盡皆上前見禮。本來站在後面的沈忘,不知何時就被廖舉人和胖儒生一左一右簇擁着,擠到了前面。
廖舉人自不必說,他雖反感沈忘的為人,可縱覽整個嘉興府,也唯有這個沈解元能與他平分秋色,所以自知府到場後他便蹤在沈忘左右,生怕他被別人搶了去。
胖儒生的功名雖不及二人,可貴在家世顯赫,家中祖輩更是出過太/祖皇帝親手賜食的耆老,所以他自認為可與舉人解元并肩。
望着被官員們簇擁在中間的崔知府,廖舉人和胖儒生當頭便拜,動作之迅捷,形狀之誇張,令沈忘嘆為觀止。二人匍匐在地,高聲道:“秀水【2】廖耀祖!石門方正!拜見知府大人!”
倆人這一跪一拜,倒是把始終長身玉立的沈忘給亮了出來,這兩矮一高,恰如一“山”字形的筆架。沈忘也不慌亂,長揖行禮:“桐鄉沈無憂,見過知府大人。”
廖舉人和胖儒生方正雖聲音大,可奈何趴伏在地,聽上去只是悶悶地,而沈忘嗓音清越朗朗,姿容秀雅過人,眼神之間無顧盼之色,坦蕩如明月照大江。衆人的目光登時被沈忘吸引,再難流轉,一是懾于其貌,二是驚于其勇。
雖說大明律明文規定,有功名之人無需叩拜州縣官員,可真正将此事付諸實踐的,由洪武至隆慶,也唯有海瑞海青天一人爾。可偏偏這沈解元,在大庭廣衆之下也敢一觸鋒芒,真讓人說不準是傻呢還是狂?
“賢侄快快免禮,諸位也請起!”崔知府不僅沒生氣,反而目光越發慈愛地将沈忘上下打量了一番,輕拍其胳臂,溫聲道:“長高了,也愈發清俊了!沈家出了兩個麟兒,沈兄真是好福氣!”
一旁的同知和通判大人極有眼色,見新任知府與這沈解元有舊,便趁着吉時未到,連忙将二人往後堂引,用茶敘舊。
從地上爬起來的廖舉人和方正則面面相觑,他們只知道沈忘的兄長官拜庶吉士,更是曾經的武英殿大學士高拱高大人的得意門生,日後發展不可限量。
可畢竟那沈念遠在京城,沈忘又無心入仕,鞭長莫及,在嘉興府又能掀起什麽風浪?可誰料,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竟也是他們沈家的故交,對沈忘更是青眼有加。
廖舉人氣得七竅生煙,既嫉恨沈忘令他求之不得的好運氣,又着惱胖儒生方正沒有提前打探清楚,害得他當衆出醜,狠狠剜了方正一眼,拂袖而去。
方正心中也是窩囊,又不敢發作,也只得跟着廖舉人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去了。
再說回後堂用茶的崔知府和日更最新完結文,在企惡裙八留意齊齊散散零四沈忘,崔知府是嘉靖年間進士,家貧,本是無緣進京參加會試的,若不是當年的沈父鼎力資助,崔琰何來今日之成就?
因此,他對沈念沈忘兩兄弟皆是愛屋及烏,極為看重。崔知府的小女惠娘更是自小和兄弟二人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而崔知府的煩惱恰是來源于此。
兩人熱絡寒暄了幾句,崔知府飲了一口茶,緊接着便長嘆一聲。
沈忘笑道:“崔伯父,您今年可是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何來這聲喟然長嘆?”
崔琰深知這青年人的脾氣,恃才傲物的秉性又兼具無所畏懼的心魄,讓他自小便有了“不知禮”的渾號,所以面對沈忘的打趣,他并不以為仵,反而耐心解釋道:“還不是因為我家那不服管束的小女......”
“惠娘?”沈忘眉頭輕挑,一抹溫柔的笑意浮現在嘴角,記憶中的惠娘似乎始終是那個跟在自己和兄長屁股後面的小丫頭。
記得有一次,他帶着惠娘在後院捉蟲子,适時正是初秋新雨後,滿園蟲鳴,怕蟲的惠娘牽着他的衣角,心裏怕極了也不肯放手,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
待沈忘捉了滿滿一罐的蟲子,便咣當往地上一擲,瓦罐崩碎,無數鳴蟲或飛或蹦或逃竄,滿地狼籍,漫天飛蟲,把年幼的惠娘吓得抱頭痛哭,而沈忘卻撫掌大笑,沉醉于自己創造的混亂天地。
事後,沈念執着藤條把沈忘狠狠教訓了一頓,對着小丫頭好一通柔聲寬慰方才作罷。
提到惠娘,沈忘不禁又記起此事,記起了當年那個挨着打還笑得樂不可支的自己,也記起了當年君子端方,溫潤如玉的兄長沈念沈無涯。
“小侄怕是有十年未見過惠娘了,想來小妹該是成親年紀了。”
“正是此事啊!”崔知府一拍大腿,表情也随之沉痛了起來:“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我也只得跟賢侄明言了!惠娘自小就傾慕無涯賢侄,我也只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并沒有放在心上。而後,我調任諸暨縣,帶着惠娘遠走赴任,也早就把此事抛諸腦後。可誰想,惠娘性子癡倔,到現在還對無涯賢侄念念不忘……”
“可兄長年初就已經定了戶部侍郎的千金……”
“誰說不是呢!無涯賢侄成了侍郎大人的乘龍快婿,我豈有不恭賀之理,可小女……小女卻是放話非沈家兒郎不嫁,這可如何是好啊!”
崔知府絮絮說完,卻突然一凜,他這才想起來,沈家兒郎又豈止沈念一人,面前的沈忘不也是沈家兒郎嗎!?
可這沈忘和沈念又如何能相提并論,就沈忘這不肯入仕的古怪性子,這游山玩水鬥雞走狗的落拓風評,惠娘哪怕再虛長幾年,也是絕對不能考慮他的!
于是,崔知府連忙補充道:“賢侄你也明白,小女說的沈家兒郎,是指……是指……”
“小侄自然省得,是指兄長一人罷了。”沈忘臉上始終帶着一層淡淡的笑意,自有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仙氣。
他如何不知惠娘的心意,每次惹哭了那小丫頭,只有兄長才哄得好,他也心甘情願被兄長責罰。
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軟弱愛哭的惠娘沒有變,那如無暇美玉的兄長卻是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
崔知府不知道沈忘心中所想,還只當自己剛剛說得不中聽了,正準備再強自圓上兩句,卻聽沈忘道:“崔伯父放心,待祭禮結束,我自當登門拜訪,和惠娘好好談談,這天底下的君子又不是只出在沈家,別說是屈屈庶吉士,就是貌比潘安,富逾鄧通,也合該任她挑。”
崔知府被沈忘逗樂了,滿心的愁緒登時煙消雲散,雖然他明知這只是面前舌燦蓮花的賢侄的哄勸之言,卻還是抑制不住地心喜。心中只嘆,這無憂賢侄要是能改改那古怪性子,就憑他的姿容才智,日後功名絕不會低于其兄長之下。
正在此時,趙同知派人來報,吉時将至,請知府大人主持祭祀大典。于是,崔知府便攜着沈解元,穿過游廊,走入一派盛夏的天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