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龍見嘉興 (四)

第4章 龍見嘉興 (四)

午時三刻,正午陽氣最盛之時。

自發現惠娘的屍體到現在已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昏厥不醒的崔知府已經被衙役們七手八腳地擡下山去,暫由通判主持大局,而通傳多時的仵作和推官始終沒有露面,一幹人等只得尋了陰涼處歇着,躲避炎夏酷熱的日頭。

沈忘只是定定地望着岩壁上的一處水窪出神,在陽光的反射下,本該是透明的水跡卻映出初雪般的耀眼潔白,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身後不遠,廖舉人和幾個獵戶湊在一堆兒,熱火朝天地聊着。

“我看這窟中骸骨甚是古怪,若不是那幫公門攔着,我說什麽也得仔細探究一番。”

幾位獵戶沒想到看上去矜持古板的廖舉人竟然能自降身段和他們這幫泥腿子閑聊,趕忙殷勤熱絡的接話道:“敢問這位秋員【1】老爺,這骸骨有甚古怪?”

廖舉人誇張地抻了抻脖子,面上盡是得色:“你們這些獵戶,分辨動物的枯骨最是熟稔,現在倒問我有甚古怪,可見是被那女屍吓得沒了方寸。我卻不同,我自幼熟讀醫書,哪怕是驚恐之間,也一眼看出那窟中白骨并不僅僅是動物的骨骸!”

他刻意停頓片刻,讓那些獵戶有時間發出驚嘆,心中十分受用。

“秋員老爺這樣一說,我倒是也記起那洞窟之中卻有幾段枯骨格外不同。”一個身量矮小,眉眼細長的獵戶若有所思地接口道:“那骨頭白中帶灰,骨質奇異,與其說是動物的骸骨,不如……不如說是傳聞中的龍骨。”

廖舉人駭了一跳,壓低聲音急問道:“龍骨!?難道……難道不是人骨嗎?你确定?”

“好教秋員老爺知,小人在城北的亂墳崗上也是見過未曾掩埋的人骨的,和今日所見大為不同。”

那個之前和沈忘發生過龃龉的高個猥瑣獵戶也點頭道:“這個我信王老三的,他上個月才埋了自己鄰村的姘頭,确實去過亂葬崗。”

“那……那不是姘頭!”王獵戶急了,把龍骨的事兒抛到九霄雲外,立刻掉頭和那人争辯起來。

廖舉人對獵戶之間腌臜段子沒有興趣,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口中嘟囔着什麽,朝着沈忘的方向走去。他思索得入神,壓根沒注意到倚靠在石窟邊的沈忘,沈忘卻悠悠開口了:“倒是有趣。”

廖舉人吓得後退兩步,待看清陰影中沈忘的臉後,才撫着胸口長出着氣道:“沈解元,人吓人吓死人啊!你怎地還不下山?”

“廖兄不是也沒下山嗎?人命關天,兇徒逍遙法外,‘自幼熟讀醫書’的廖兄倒是好興致。”

廖舉人的面上騰地紅了,辯白道:“哪還有什麽兇徒,這……這說到底就是妖龍作祟!”

“上山之前,廖兄催三阻四,說敬鬼神而遠之;上山之後,僅憑幾根枯骨,倒是能推斷真兇了。變化之大,變臉之快,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沈忘斜身靠着石壁,擡眼睨着他,面色冷得吓人。

廖舉人給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梗着脖子嘟囔道:“沈解元這……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愚兄又不是推官,哪能……哪能斷得了案子……”

這時,山下傳來一陣喧嚷,原是姍姍來遲的推官和仵作到了。見沈忘的注意力被別處吸引,廖舉人連忙閃身走開,他可不想和這個不知禮數的沈解元有什麽口舌之争。

廖舉人轉身的瞬間,衣服上一片不合時宜的灰白色闖入了沈忘的視野,那是一塊不知從哪裏蹭上的香灰,在廖舉人有些古舊的青色直裰上并不明顯。他一扭三晃地躲了開去,沈忘也收回了目光,看向正朝着着龍窟走去仵作和推官。

那仵作腳步虛浮,磨盤大的臉上一個酒糟鼻紅得發紫,宛若面餅上摁的紅棗一般,一看便是宿醉未醒。通判自是知道這些小吏雖為賤籍,但世代攀附于當地衙門之下,關系盤根錯節,自己身為流官,也并沒有什麽必要苛責,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象征地催促他們對惠娘的屍身進行初驗。

因為是女子的屍身,仵作驗屍之時,衆人都回避開去。沈忘卻依然緊靠着石窟坐着,只要将耳朵貼于石壁之上,窟中的聲響便清晰可聞。可聽着那仵作對推官的喝報,沈忘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2】雖沈忘對仵作核驗之術并不精通,但僅憑那仵作混雜着酒嗝的喝報,便能想見他的屍檢極不細致。他将臉頰貼得更緊了些,只聽得窸窸窣窣褪去衣物的聲音,緊接着便是液體潑灑之聲,白醋的酸味和着酒香在一片潮濕中彌漫開來。

半晌,石窟內推官的聲音響起:“女屍體表并無傷痕,實乃應天而亡。”

“放你的狗屁!”

沒有人聽到沈忘這句脫口而出的怒罵,相反,當推官和仵作走出石窟,跨過由醋澆潑的炭火之後,對上的卻是沈忘溫文有禮的臉。

“程推官,魯仵作,辛苦辛苦。”

那推官和仵作對望了一眼,具不知面前的少年郎是何方人士,但看他一身學子打扮,衣着清貴,當下也不敢怠慢,拱手回禮。

“不知程推官是否發現,那女屍身上的玉帶鈎……”

還不待沈忘說完,那推官就恍然道:“哦!你說的是那鳳銜珠玉帶鈎,确實精美無匹,也不知……”

推官身後的仵作輕咳了一聲,一臉警惕地看着沈忘,程推官登時止住了話頭。

“你是死者的親眷嗎?若不是,便莫要多做探問!”仵作斥道。

沈忘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也不再行追問,轉身下山。他的腳步看似輕快和緩,卻每走一步,都如在火獄。

蒼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哪怕是惠娘這般出身,卻也因這場奇詭的案子被拖入泥淖,不得清白。她的父親無臉認她,生怕她不明不白的死亡拖累他的官聲;這些公差酷吏無心為她,恨不得立刻以“妖龍作祟”蓋棺定論。天日昭昭,竟無一人為她讨個公道!

說什麽愛國忠君,說什麽憐民如子,說什麽口碑載道,說什麽廉政清明,皆是入朝堂的投名狀,上重天的登雲梯!

胸中憤懑難以名狀,沈忘的臉上卻是沒有洩露出分毫。他擡頭看向那樹葉間掩映的熾熱驕陽,暗下了決心:為了惠娘,別人不管我管,別人不查,我查!

是夜,平湖之上花船交錯,蕭鼓聲聲,粉纛旖旎,歌舞不絕。畫舫之中,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當中一人面如冠玉,玉樹芝蘭,正是那沈家老二沈無憂。此時的他容色如桃,酒酣耳熱,和同桌的程推官與魯仵作賓主盡歡。

“沈解元真乃天人之姿,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一見如故,還望無憂賢弟大人有大量,寬宥愚兄啊!”程推官已是喝得酩酊大醉,半個身子都快要倒在沈忘的懷裏。

“兄長說的什麽話,小弟今天也是好奇過了頭,問了不該問的,合該受此責問。魯仵作高義,小弟自嘆弗如!”沈忘一邊笑着拍打程推官肥膩的後背,一邊向魯仵作盈盈而贊。

魯仵作連忙殷勤地自罰一杯,接着急急渴渴地給沈忘面前的酒杯滿上:“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嘛!這也就是知府千金,我和程推官不好插手,要不然別說是那玉帶鈎,就是玉蟠桃愚兄也給賢弟摘下來!”

沈忘眼中寒芒一閃即隐,仰頭将杯中的玉液瓊漿喝了個精光。

“賢弟海釀!”程推官的舌頭已經有些僵直了,愣是把“海量”說成了“海釀”。

“賢弟!愚兄近日剛得了一壇虎骨酒,乃是罕見精品,你可一定要賞臉來嘗一嘗啊!”

魯仵作的大餅臉貼得極近,沈忘只是看着他的酒糟鼻笑而不答,眼見他雙目迷離,便伸出食指往他胸膛輕輕一戳,魯仵作便受不住力,轟然倒地,繼而呼嚕聲大作。另一邊,程推官也是早已會周公去了。

沈忘斂去臉上的笑意,回頭對鸨母道:“明天晚上之前,我不想見到這兩人。”

鸨母接過沈忘遞過來的銀子,笑得如同一朵綻放的喇叭花:“明白明白!別說明天晚上了,就是後日他們的酒也醒不了!”

沈忘點點頭,緩步走出畫舫。

畫舫外江面如鏡,一輪明月當天而圓,草香混雜着清幽水汽沁入鼻腔,讓沈忘心中為之一舒。突然,他想起了什麽,蹲下身将食指沒入冰涼的湖水中,攪碎一汪月色。

“腌臜。”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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