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龍見嘉興 (五)

第5章 龍見嘉興 (五)

千古明月照亮的不僅是那個蹙眉嘆息的沈無憂,也照亮了官道上飛馳的駿馬,與駿馬上伏低身子,頭戴帷帽的少女。帽檐上連綴着及腰的白紗,遮蔽了身姿,也掩蓋了面容,唯有一雙澄亮的眸子映着皎皎月輪,凝望着與沈無憂相同的方向。

妖龍懾人一案因騎龍山發現的屍體不胫而走,更有人極言妖龍性淫,無所不交,使得嘉興府的婆婦媳姑都早早關門閉戶,生怕再有妖龍作亂,将自己抓了去,枉送了性命。

沈忘逆流而上,為破獲此案,先是懇請崔知府提前給臨縣發送了公文,調任臨縣仵作前來協助;後又于複檢前夜,将程魯二人灌醉,剝淨衣衫,關在畫舫之中,致使二人錯過複檢,無故曠工。因此案牽涉甚廣,通判大怒,只道是二人畏懼妖龍淫威,不敢斷案。在纏綿病榻的崔知府的建議下,通判命身負功名的沈解元暫代推官一職,臨縣仵作從旁協理。

沈忘守在衙門口的石板路上,後背靠着一尊石獅,眼睛裏皆是血絲。為了能順利取得惠娘一案的主動權,他多方運作,巧妙布置,終至妥帖。但這計劃中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仵作,如果還是魯仵作那樣一個酒囊飯袋,他又該怎麽辦呢?雖是多日沒有安眠,但一想到這還未出現的仵作,沈忘就心中忐忑,只得早早立在衙門口候着。

朝霞粲然,從容舒卷而開,映亮了那四丈寬的青石長街,一道雪白的身影随着輕快的馬蹄聲直刺而來。此時,沿街的商鋪民居尚未啓門,街上也鮮少行人,那匹駿馬也因此得以暢快馳騁,來到衙門口才速度稍減。少女一扯缰繩,那駿馬揚蹄嘶鳴,而沈忘也順着高高奮起的馬蹄擡首望去。

晨風清醉,盈滿了栀子花的雪魄幽香,也趁勢掀起了少女帷帽上的白紗,露出姑射真人般的面容,宛若沁了霜雪的玉。

那少女看了一眼沈忘,翻身下馬,行禮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雲,前來應召複檢。”

少女目不斜視,坦坦蕩蕩,聲音也舒朗穩健,有金石之聲。只這雷厲風行,不茍言笑的氣度就讓沈忘懸着的心放下大半,他收起探究的目光,斂容回禮。

不及沈忘開口,那名喚柳七的少女繼續說道:“初檢卷宗我已提前閱畢,可直就斂房查驗,請前面帶路。”

沈忘知道這位柳仵作定是把自己當成了府衙的一名小吏,當下也不多做解釋,一邊引着她依次穿過簽押房、錄事房、值吏廨、架閣庫,向西北角的斂房走去,一邊暗自觀察這位年齡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幾歲的年輕仵作。

自宋以降,仵作中确也有女子的一席之地,亦可稱為“坐婆”、“穩婆”。仵作雖職責重要,身份卻極為卑下,是為“賤籍”,後代皆不可通過科舉入仕,因此,仵作中的女性極為罕見,即使有,也大多是“三姑六婆”中的接生婆來兼任。而面前這位少女,韶顏稚齡,不卑不亢,實在讓人難以和女仵作的身份聯系起來。

柳七走到斂房門口,停住腳步,從随身攜帶的拿袋中掏出一個造型精巧的香爐,将蒼術與皂角放入其中點燃。繼而摘下帷帽,紮好袖口褲腿,将長發再做盤挽,将一丸蘇合香置于舌底,方才步入斂房之中。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急不緩,極是順暢,讓人觀之賞心悅目。

見柳七走入斂房,沈忘也想随同而入,孰料,腳步剛剛擡起,行在前面的少女便陡然轉身,目光泠然:“斂房重地,閑人勿入,速速喚推官前來。”

沈忘好脾氣地放下擡起的腳,溫聲道:“在下便是推官。”

柳七聞言點了點頭,還不待沈忘再次擡起的腳落下,她開口又問:“你可是那位初檢的程推官?”

沈忘再次放下腳,站直身子:“程推官已因醉酒見黜,在下姓沈,暫代推官一職。”

少女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忘,方才嚴肅地颔首道:“如此甚好。”

年紀尚輕的少女,卻偏偏有一副老學究的古板脾性,沈忘覺得有趣,可唇角勾起的笑渦在看到惠娘冰冷的屍體的一瞬,便沉了下來,眸中的神采也多了幾分涼意。

此時,柳七也正凝視着面前雙目緊閉的少女。她雙手合十,輕聲道:“恕罪。”晨光從斂房的窗格中蔓延而入,柔柔地在少女的周身鍍了一層金光,她輕垂臻首,淡斂峨眉,像極了觀音禦座下侍立的仙童。

她将蓋在惠娘身上的單子緩緩撤下,從頭發根開始細細檢查,直到撫觸至足尖,方才直起身子,說道:“經過剛剛的勘驗,我已經對這位女死者的體表做了細致的檢查,發現了三個疑點。”

“你來。”柳七揚聲道。

沈忘本就一直站在斂房的暗處,聽到那少女召喚,便踏前一步,與她一同立于陽光之下。目光觸到惠娘不着寸縷的身子,沈忘不自覺地将頭扭向一邊,繼而又強迫自己轉過臉來看向惠娘冰冷的屍體。

這一細節被柳七看在眼裏,她的神情緩和了一下:“沈推官能不憚男女大防,甚好。”她扶起惠娘的頭,示意沈忘将手放于風府穴之下:“風府穴位于枕骨下沿的凹陷處,用力擊打此處可令人立時昏厥。然而,此穴位藏于毛發之下,極為隐蔽,即使被擊傷也難以勘驗。沈推官可以手按壓,可否聽見輕微響動?”

沈忘斂息細聽,确實聽見有氣泡鼓動的異響。

“這是皮膜相離之兆,可見死者生前後腦受過擊打,但傷不至死,此為疑點其一。”

“其二,沈推官且看這是什麽。”柳七用細長的竹簽,從惠娘的甲縫中挑出一點褐色污跡,遞了過來。沈忘湊近鼻前一聞,篤定道:“這是松香,已成膠糊狀,應該是經年累月積澱所致。”

“沒錯。初檢卷宗中說死者乃是被妖龍卷席至龍窟中害死,那這松香又是從何而來呢?現在看來這初檢卷宗真是......”

“真是白口扯淡。”沈忘盯着那竹簽,面無表情的罵道。

柳七沒想到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沈推官突然口出穢語,有些不自然地噎了一下。

沈忘卻毫無察覺,繼續說道:“按惠娘的婢女巧兒所說,惠娘是在祭祀大典現場與她失散的,祭祀當日,确實香火鼎盛,可若想觸到這麽陳年的濁垢,除非……”,他略一思忖,“除非是那白龍祠前的香爐鼎。”

柳七恍然:“那沈推官當盡快派衙役前去查驗。”

沈忘笑着搖了搖頭:“此案我不會假手于人。”他見過那幫衙役的憊懶狀态,與那魯仵作和程推官不遑多讓,與其将主動權交到他們手裏,不如自己親自去現場來得妥當。

柳七看了沈忘一眼,那看似和煦的笑容毫無生氣,甚至沒有漾起皮膚上的一絲笑紋。下極青焦,眉宇團團,必有郁結之情。柳七在心中暗暗下了論斷。

“再說其三,死者面容痛苦,睚眦俱裂,然而體表卻無創口,可知其痛楚發于其內,只怕是用了烈性之毒。”

沈忘蹙眉道:“據崔知府和巧兒供述,惠娘因多日茶飯不思,在女扮男裝前往祭祀大典之前,并未進食。而祭祀大典耗時冗長,有兩個時辰之久,期間,巧兒全程未離主人身畔,可證實兩個時辰之內惠娘水米未進。那就是說,這毒是在惠娘失蹤之後被人強行喂下。”

“還有一個可能。”柳七垂眸,看向惠娘因死前痙攣而僵直的下半身,于工具箱內抽出一長柄鑷子,俯下身,轉而向陰門處探查。一直觀察着柳七動作的沈忘,眼眉一聳,連忙背轉過身去。一陣布料與皮膚摩擦的聲音過後,柳七直起身子,長嘆一口氣:“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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