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龍見嘉興 (十)
第10章 龍見嘉興 (十)
“以屍僵程度判斷,死亡時間約為五六個時辰之前。死亡原因是風府穴遭受重擊,以致皮膜分離,枕骨碎裂,卻不見血跡,可見手法之淩厲,與惠娘屍體上的傷處如出一轍,只是二者目的略有不同。對于慧娘,兇手只是擊暈;而對于這位死者,兇手則是下了殺招。“
“除此致命傷外,死者全身上下再無其它瘀傷創口。“
随着柳七的喝報,沈忘目光如電,在廖舉人全身上下細細梭巡,最終将目光停駐在他污損的鞋面。
“柳仵作,你可曾聽聞過龍骨?“
“經文言死龍之骨,性甘平,以五色為上佳,是一味奢侈至極的藥骨,并不多見。“柳七有問便答,但目光卻始終不曾往近在咫尺的沈忘臉上瞧一眼,平日裏就冷淡的神色,現如今愈發拒人于千裏之外了。
沈忘不以為忤,面上現出恍然之色。此時,原先躲在龍窟遠處不敢近前的衆人已經圍攏了來,探頭探腦地向裏面張望着。從山下趕來地衙役們一邊象征性地把衆人往洞外驅了驅,一邊伸長了耳朵聽着窟內沈忘和柳七的交談。
見人越聚越多,沈忘揚聲道:“來人,把死者擡回衙門殓房,明日複檢!“
聞言,衙役們皆應聲,七手八腳地将廖舉人僵直的屍體搬到粗制濫造的擔架上,擡出了低矮的龍窟。擠在窟外的衆人一見屍體被擡了出來,登時像一群受了驚的狍子般呼啦啦地讓了開去,卻還是止不住好奇地向擔架上望着。
衆人之中,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巧兒絲毫不見慌亂之色,她雖是和衆人擠在一堆,卻在擔架經過她身邊時,憤極恨極地朝屍體上啐了一口。那兇戾之色凝在清秀妍弱地面容之上,顯得別扭異常。和那日因失了主人被暴雨淋得渾身濕透,宛若迷途小獸的少女判若兩人。
衆人逐漸散去,好事者則追着擡着屍體的擔架下了山,獨自收拾藥箱的柳七反而落在了最後面。她看到一雙纻絲黑靴輕輕踏在她近旁的地面上,她也不擡眼,只是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撞擊得愈發清脆響亮。
“柳仵作,真兇尚不分明,你今晨孤身上山,實在是兵行險着。崔府家丁中有幾位可信任的,在下可以……“
“不必。“他的聲音柔和清婉,同他的長相一般溫潤如玉,可柳七卻懶得聽他的和風細雨,不待他說完,便硬邦邦地回了過去:“士當知危不避,臨難不驚,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你若信任他們,自可以使喚他們陪你釣魚,我就不勞沈推官費心了。”
沈忘一怔,半晌面上浮起自嘲與無奈相交織的複雜神色,他笑着搖了搖頭,終是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少女甩着藥箱下了山,只覺胸中抱負難以抒發。本以為遇到了一個較真負責的上官,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又一個虛有其表的花架子。
天日昭昭,這世上除了海瑞海青天,難道就沒有一個能為聖人效死,為百姓立心的好官嗎?
她憤憤不平地走着,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沈忘直刺在她背上的目光,逐漸和緩溫暖起來。
傍晚,嘉興府衙廂房。
一張澄心紙被攤展而開,沈忘焚香淨手,研墨,挽起袖管,将湖筆飽蘸墨水,運筆如飛。将寫好的信箋細細封好,他打開廂房門,喚來一名差人:“記好,一個時辰後,将這封信交予住在殓房旁廢棄倉庫中的柳七柳仵作。不可早一刻,亦不可晚一刻,切記。”
待差人走遠了,沈忘又召來了一名有些面生,眉間有一道疤痕的衙役,還未開口,幾兩碎銀便已放在了衙役手中,那衙役憊懶的眼神登時亮了起來。
“這幾日辛苦諸位兄弟了,碎銀幾兩,略表心意,給兄弟們買些酒喝。”
衙役一疊聲地應着,将碎銀揣進懷裏。
“沈推官,您有事兒盡管吩咐,兄弟們無不盡心的!”
沈忘寬和地笑道:“此案馬上就能了結,讓兄弟們都寬心。”
“了結!?可……可今日不是才死了一個……“衙役意識到自己言語失當,連忙止住了話頭。
“在下已發現決定性的線索,只要再上山一趟,真兇就如甕中之鼈,再難逃脫!”
“沈推官,當真?”
“當真。只是……”
沈忘故作沉吟之态,引得那拿人手短的衙役趕忙表态:”推官您只管開口,小的但凡有半點兒推脫,就……就……“
眼見那衙役四下裏張望着,準備借個物件賭咒發誓,沈忘接口道:“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這線索需得隐秘行事,在萬事俱備之前絕不能讓旁人知曉。所以我會趁夜上山,衙役差人都不可跟随。”
“您要獨自上山!?”
“是。你且拿這錢請兄弟們吃酒,莫要讓人發現我的行蹤。待我拿到線索,自當知會兄弟們擒縛歹人!”
“得令!”
今夜的月亮格外澄朗,明晃晃地照着夜色中蟄伏的騎龍山,那連綿起伏的巨大山體宛若隐在下風口的巨獸。狹長的山路上,一個清隽的孤影緩緩行着,他的面前是坦蕩無倫的月光,他的背後是灼灼欲撲人的暗影,而他行在其間,悠然自得。
夜風有些涼,茫茫天地間,似乎只餘他輕緩的腳步聲。
記憶中,小時候的他也曾這樣行在那夜色下的山間小路上,卻非孤身一人。那時候,他帶着慧娘同一幫牙齒都未長齊的孩子玩兒捉迷藏,他年齡大些,又天生頑劣,便突發奇想帶慧娘躲進了山裏。
他只想着莫讓游戲中的“鬼”捉住,拉着慧娘一路藏到了林子深處。天色漸晚,那些頑童見尋不到二人,便四散回了家,只剩沈忘和慧娘還徘徊在林中。随着時間的流逝,望着西沉的日頭,慧娘驚恐得哭了起來。沈忘開始還嘴硬,帶着抽抽噎噎的慧娘像兩只沒頭蒼蠅般在林子裏亂晃,卻早已記不得下山的小路。
待日落月升,饒是混世魔王沈忘也知道怕了。拉扯着慧娘的小手顫顫悠悠,抖個不停,嘴裏卻還是一疊聲地安慰着:“我認得路,莫哭嘛,我認得路。”
慧娘就是再憨傻也不會信他了,嚎哭得嗓子都啞了。小小的沈忘咬緊了下唇,依舊執拗地帶着慧娘走着。到最後,慧娘再也走不動了,哭都哭不出聲了,沈忘一彎腰,将慧娘背在背上,接着走。
就這樣,兩個小小的人兒不知漫無目的地行了多久,終于被帶着人趕上山來的沈念發現了。在看到兄長的那一刻,沈忘懸着的心總算落了地,下一秒便緊緊閉上眼,等待着兄長斥責的巴掌。
然而,他等來的卻是緩緩落于頭頂的冰涼的指尖。
“無憂,莫怕。哥哥接你回家。”兄長的聲音那麽溫柔和緩,像極了那密密綿綿鋪陳了一整條山路的輕軟月光,也把沈忘惶恐的心映得通亮。
沈忘無聲地張了張嘴,眉眼耷拉下來,豆大的淚珠順着眼角滑落,隐忍多時的放肆哭嚎響徹了整個月夜下的山路。小小的沈忘和小小的慧娘,一左一右抱着沈念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沈念将這件事替沈忘瞞了下來,慧娘也是默契得一言不發,只說是自己夜裏迷了路,被沈家兄弟二人送回了家。混世魔王在二人的合力保護下躲過了懲處,只換得沈念語重心長的一句:“以後可不準這般頑劣了。“
這樣想着,一股淡淡地幾不可察的笑浮上沈忘的嘴角,又極快地湮滅在更為濃重的沉郁愁緒之中。
當年,曾經親密無間,手挽着手行在月色中的三人,一個終究人鬼殊途,一個變得面目全非,只餘自己一人踽踽獨行,回頭看,不見來時伴,。
倒也并非自己孤身一人……
沈忘緩緩直起身,歇了口氣。已經行至了半山腰,而那如芒在背的窺視感始終不曾消失。他知道那個奪了慧娘性命之人,此時也正在暗中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也在衡量,究竟該何時取走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哪人要等到什麽時候,他只知道在今夜,那負罪之人将被審判,無辜之人将得昭雪,一切終将真相大白。
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設計好的土甕,一步一步靠近自己鈎挂上的魚餌,在成為獵人之前,他必須先讓自己變成一個獵物。
無妨,今夜,誰生誰死,孰勝孰敗,尚未可知。
燈花忽地爆開,引得案前讀書的柳七不由得擡頭睨了一眼,恰在此時,敲門聲響起,在萬籁俱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俗話說,燈花爆,喜鵲叫,當是貴人到,可這殓房邊陰氣森森的廢棄倉庫又能引來什麽貴人?
柳七接過差人手中的信箋,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諱,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當真是貴人……
柳七在燈下緩緩展開那折疊得很是精巧的信箋,拆到一半,一朵栀子花從中掉了出來,差點落在燭火上。柳七駭了一跳,待看清是何物之後,少女的鼻腔中輕哼了一聲,對那沈推官的風流做派愈發厭惡起來。
“話別匆匆,未及盡言,特手書一封,聊作片語,以表寸心。誠如停雲【1】所言,士當知危不避,臨難不驚,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無憂深以為然。經數日探查,案情吾已了然,奈何兇犯狡詐更險于山,唯有以己身作餌,方能釣此龍魚。展信之時,無憂已身赴騎龍山,引蛇出洞。崔府家丁十數名,于山腳待命,若無憂殒身,還望停雲代為指揮,擒拿真兇,絕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出騎龍山半步,切記切記。”
柳七手指一顫,信箋緩緩飄落,疊在那栀子花之上,香透紙背,直指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