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龍見嘉興 (十一)

第11章 龍見嘉興 (十一)

衙役輪值的班房中此時熱鬧非凡,由幾個衙門老人兒帶着,衆人推杯換盞,賭酒耍錢,一掃白日裏的疲态。

為首一人正是剛從沈忘手裏領了賞錢的衙役仇丁,他喝得滿臉通紅,眉眼間的那道疤痕更是紅得駭人。他前腳領了銀子,後腳便買了酒水,把一幹狐朋狗友都引到班房裏來尋歡作樂。三班衙役,獵戶船工,甚至前幾日被貶黜,挨了板子的魯仵作都在他的邀請之列。

仇丁将魯仵作給自己滿的酒一飲而盡,早把沈忘囑咐他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那沈推官也是有意思,這夜黑風高的,還能查出些啥?”

“要是跟那廖舉人一樣被喂了龍才好!”魯仵作嘬着牙花子,恨恨道:“老朽好言相勸,他不但戲耍于我,還從外縣調了女子來砸我的飯碗,龍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诶——”仇丁左側的一名年紀偏長的衙役拖長了音,搖頭道:“可不敢這麽說,這沈推官的兄長可在京城做着官呢!”

魯仵作聞言,登時像個炸了膛的鳥铳般怪叫起來:“我怕他!鳳凰不落沾屎的枝兒,我只是不和他一般見識!一個京官兒罷了,還是個恨不得入贅的京官兒!”

仇丁拍着桌子大笑,前仰後合,差點兒背過氣去。衆人正借着沈家的八卦轶事笑鬧之際,大門被猛地推開了。

“上官以身犯險,你們還在這尋歡作樂!”

一聲怒斥傳來,只見柳七俏臉肅白地站在門口,唇角抿得緊緊的,似是強壓怒火。

仇丁還以為是剛才鬧得太吵把通判引了來,正忖度說辭,在看清來人之後,長舒一口氣,調笑道:”喲!柳仵作,也饞酒了?“

“來來來!柳仵作!入席啊!”那些衙役們也立時跟着油腔滑調地招呼着,搬桌子挪凳子,大有請柳七喝一壺的态勢。

“可不是,這豔福可不能讓沈推官獨享咯!”魯仵作繼續火上澆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抓柳七垂在身側的手,那雙手瑩白潤滑,像是沁在冰水裏的和田玉,搔得他心頭作癢,撩得他口幹舌燥。

近了,近了,馬上就能捉到了……魯仵作使勁一探身,只覺得下一秒就能将那雙手揣進懷裏,好好揉蹭幾把。

突然,一股尖銳酸澀的劇痛卻從虎口襲來,疼得他原地起跳,像被掐着脖子快斷氣兒的老鴉般,發出凄厲而斷續的尖叫!

他下意識地往回猛抽着手,可越掙紮那疼痛越強烈,他一邊跳腳狂叫,一邊僵硬地轉着脖子向自己的手上望去。只見柳七那雙漂亮細軟的手正穩穩地摁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上擒着一根牛毛般纖毫的銀針,紮在他的虎口處,随着柳七手指間細微的動作而緩緩旋動,越紮越深。

“再敢放肆,我就廢了你這只手。“柳七看着他,眸子裏的光遇水成冰。

魯仵作不覺鼻子一酸,一道溪流般的鼻涕便從紅通通的酒糟鼻裏泵湧而出,直挂到他的前襟上,随着他的抽噎搖來蕩去,好不狼狽。

他哪裏知道,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柳七其實性格剛毅,尤勝男子,說話做事亦從不懂得轉圜,是以在松江府衙就頗受排擠,可她卻偏有一股以暴制暴,以剛克剛的脾性,踏出了一步,哪怕移山填海,也絕不後退半步。

“我不動……我不動,你輕……輕點兒啊啊啊啊!”魯仵作又崩潰地大叫了起來。

眼見着那鼻涕越挂越往下,柳七才厭惡地松了手,魯仵作腿一軟,坐在地上竟捧着手哭了起來。

在魯仵作難聽的哭嚎聲中,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柳七,萬萬沒想到這個小仵作會使出這般雷霆手段,半晌,那眉眼帶疤的仇丁才悻悻開口:“也不是我們憊懶,實在是沈推官吩咐了,不許我們跟着,他要自己上山去,生怕我們搶了他的頭功呢!“

“沒錯!沈推官自己個兒說的,別往我們身上扣屎盆子!”

“信口開河!”柳七怒斥道:“沈推官已致信于我,此時正在山上與兇犯對峙,若是沈推官出了意外,你且掂量,能否承擔得起!”

少女身材嬌小,此刻柳眉倒豎,怒目而視,竟生生把高了她一個頭的衙役壓了下去。衆人一聽要擔責,當下心神也有了動搖,目光游離起來。

見此情景,柳七一拍桌子,大聲道:“你們到底去也不去!”

這桌子一拍,坐在地上抽噎的魯仵作還以為柳七又要拿他開刀,吓得慘叫起來,一邊喊一邊往衙役們腿邊蹭,拼了命地想要遠離這個兇神惡煞的少女。這下,就連那些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獵戶船工,也被柳七這一拍給駭得站起身來,手足無措地看向身邊的人。

恰在此焦灼之際,屋外傳來了腳步聲,與此同時,威嚴的喝問聲響起:“屋內何人喧嘩!”卻是通判大人聽到了這方的吵嚷聲,被吸引了過來。

此時,屋中杯盤狼藉,宛若被狂風卷席過的麥地,有人站有人坐,有人蜷縮趴地哀哀哭泣,衆人皆是面面相觑,東倒西歪,像是麥地裏突兀的草紮人。

通判大人的眼皮跳了跳,這幾日連死兩人,他本就一腦門子官司,此時再看到這般亂象就更是心頭火起。正欲發作,耳畔卻傳來女子的聲音:“通判大人!沈推官已在騎龍山上堵住了元兇,亟待支援!還望大人雷霆手段,速速上山!”

通判聞聽此言,簡直如晴天霹靂,眼睛瞬間睜大:“當真!”

“千真萬确!有此信為證!”

通判接過柳七手中的信箋,只來得及略略掃了兩眼,手便不由得抖了起來:“還等什麽!速……速速上山!”

而此時的騎龍山,卻暗藏着血雨腥風。

朗月當空,樹影搖曳間,露出一雙冷硬的細長眸子。那人已經跟了沈忘很久了,從沈忘入山起便潛伏在距離沈忘不遠的樹叢之間,靜靜地望着他,恰如一只殘忍而好奇地戲弄着老鼠的貓。

那人從腰間抽出弓,彎弓搭弦,箭尖直指孤身而行的沈忘。

也不知這仙人般的沈解元,身體裏藏着的,是不是和常人一般污穢的血……

他微眯着眼,如瞄準,如審視,又如觀望,卻遲遲不肯放箭。就這樣比量了一陣,卻又把弓放下了。

他還是沒有決定好何時取了這位沈解元的性命,不由地萬分掙紮地嘆了口氣。正準備接着窺視沈忘之時,卻意外地發現,沈忘停下了。

沈忘停在那連續死了兩個人的龍窟前,緩緩轉身,面容被月色照亮,眸子裏有着罕有的堅定之色。

沈忘凝望着墨色的樹影,挺直了脊背,朗聲道:“閣下可以現身了吧!”

聲趁風勢,若一柄無形利刃,直刺古木幽深之處,無數夜枭驚飛而起,震得枝葉缭亂,蕭瑟陰森。宛如鬼哭的枭叫聲中,沈忘不閃不避,負手而立,自有一股難言的威勢。

那人一怔,不由得向樹陰更深處縮了縮,默然半晌,方才回應道:“沈推官,若不是你步步緊追,那廖舉人本也無須送命。我敬你出淤泥而不染,不願傷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聲音雌雄莫辨,想來是雞鳴狗盜之輩的口技。

“荒唐!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若有冤屈,上有天子神明,中有父母官吏,下有悠悠萬民,你盡可呼告申訴!可慧娘何辜,碧玉年華被你奪了卿卿性命!”沈忘每言一句,便踏前一步,目光炯炯,字字铿锵有力。

“你趁亂殺人,窮相惡極,是為無君;你罔顧人倫,恃強淩弱,是為無父;你行事茍且,亵渎神靈,是為不忠;你信口雌黃,屠戮百姓,是為不義!你這般無君無父,不忠不義之人,還有何面目茍存于世?”

沈忘擡手指着那人躲藏着的樹影深處,好一通怒罵,一邊不動聲色地往山路上瞟了一眼,似是在等待着什麽。

“我且告訴你,業必有因,業必招果,一飲一啄,皆是天定。你若能自縛而出,認罪伏法,尚算是個敢作敢當之人。可若你還狗茍蠅營,藏頭露尾那便妄稱為人!”

聽着沈忘如釘子般的字眼,那人卻幽幽地笑了:“沈推官說了這麽多,不還是猜不出、捉不到我嗎?我只要殺了你,飄然而去,天地之大,又有誰能知我底細呢?”

是啊,就算是才高八鬥如你沈解元,又能把我如何呢?在生死搏命關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皆是爛命一條罷了。

他癡迷于這種生死攸關的游戲,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官、小吏,只要面對死亡,他們表現出的怯懦和恐懼,都是如出一轍。

你沈解元,也無法免俗。

孰料,沈忘卻雙眉一揚,雙臂一展,身上的袍衫迎風舞動,獵獵作響,門戶大開地直沖着那殺機四伏的樹影:“你若想取我性命,盡管來拿!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今夜你休想踏出騎龍山半步!”

不對勁……

那人陡然警覺,察覺出一絲詭異的氣息,下意識地向山下望去。此刻,有無數如螢火般的光點正在向他和沈忘所在之地緩緩聚集!

命運的天平上,貓鼠的角色似乎在緩緩的錯位。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沒來由的恐懼,那是本該屬于老鼠的,被捕獲的恐懼。

等不得了!

當下,他再也不敢托大和沈忘周旋,悍然出手!

忙拈鵲畫弓,急取雕翎箭,端直了燕尾,搭上了筋弦,沈忘話音才落,寒芒已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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