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龍見嘉興 (十四)

第14章 龍見嘉興 (十四)

巧兒用手指着王獵戶,指尖顫顫悠悠,幾乎要戳到男人的鼻尖:“月前,我陪小姐在山腳下散心,那時的他背上扛着一只受傷的白狐。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那白狐哀鳴了幾聲,小姐不忍,便花錢買下了白狐,帶回家悉心救治,那白狐現在還在府中養着……”

巧兒的聲音越說越輕,突然她猛地抓住王獵戶的衣襟,瘋狂地揪扯着,厲聲質問:“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殺了小姐!她給了你錢,也從未仗勢欺你,你為什麽要這樣!”

少女的五官扭曲着,幾乎要碎裂開來,讓人忘之驚心。那王獵戶卻任由她拉拽,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很是享受。

終于,巧兒折騰累了,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捂着臉哀哀哭了起來。

“你為何不肯說。”柳七冷冷地看着他,攥緊了拳。

王獵戶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像是一只蟄伏在草叢後的狼,他斜眼看着沈忘,笑道:“我要他來問我。”

沈忘蹲下身,扶住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的巧兒,居高臨下地看着王獵戶:“我與你做一筆交易可好。”

“哦?”王獵戶眼珠一轉,精光四射:“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怎麽猜出你真實的身份嗎?”

“沈推官,你的确聰明。如此倒也好,也省得我自己猜度。只要你将答案告訴我,我自會告訴你我的殺人動機。”

沈忘緩緩擺了擺食指,輕聲道:“這筆交易合該我說得算。你的罪過罄竹難書,無論我是否知道你的動機,你也斷無轉圜的可能。可如果我不告訴你,我是如何得知你的過去的,只怕你在秋後問斬前都要日日難以安眠吧?”

“帶着疑惑死去,比帶着疑惑活着,要難受得多吧?”

這句話徹底觸怒了王獵戶,他猛地向上撐了一下,那幾個壓着他的衙役幾乎被帶了個趔趄,難以想象,看上去矮小的男人竟有這般力氣。王老三翻着眼睛,直愣愣地瞪視着頭頂的沈忘,因為太過用力,眼眶幾乎被眼白擠滿,顯得鬼氣森森。

“那好,我便告訴你。我殺她,正是因為看不慣她的惺惺作态!人都活不起了,那知府大小姐還在意一只狐貍?蒼天如爐,她又跟我裝什麽菩薩!“

王獵戶露出一絲獰笑:“她既是要裝,我便讓她裝個夠,讓她看看阿鼻地獄到底是什麽樣子。“

話音剛落,柳七疾步上前,探手在他的下巴上用力一掰,只聽骨節脆響,王獵戶竟是下巴脫臼,再也閉合不上嘴了。

“要下地獄的不是她,是你。”

柳七已經忍他很久了,若不是強烈的職業素養和天生的責任感,她不會允許這個瘋子胡言亂語這麽久,眼見他終于說出了真正的動機,柳七便直接上手,讓他再也不能口出狂言。

粘膩的涎水順着無法閉合的嘴流了下來,王獵戶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惡狠狠地瞪着柳七,發出意味不明的喝喝聲。

通判大人厭惡地別開臉,揚聲道:“來人啊!把他拖下山去!關入大牢!”

數名衙役七手八腳地把王獵戶拖拽起來,王獵戶卻不願束手就擒,還在拼命掙紮,一邊四肢亂蹬,一邊頻頻回頭,朝着沈忘嗚嗚亂叫。這情形在蒼茫夜色中顯得格外吊詭,讓人分不清這被拖下山的是人還是獸。

“等一下!”沈忘突然道,“我還有話要對他說。”

衆目睽睽之下,沈忘緩步走到王獵戶身邊,見沈忘靠近,剛剛瘋狂掙紮的王獵戶也安靜下來。沈忘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兌現諾言,将如何得知他身份的真相告訴他。

沈忘俯下身,嘴唇幾乎貼附在王獵戶的耳邊,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說:“你不就想知道我怎麽猜出你是出逃的夜不收的嗎?”

王獵戶嗚嗚地應着,拼命點着頭。

“那是因為你身上有腐鼠的臭氣,臭不可聞。貓噬碩鼠而已,哪有什麽原因。”沈忘笑了,清冷的笑聲在月色下回蕩,無悲無喜。

王獵戶的眼睛陡然睜大,瞳仁像貓一般縮小,他睚眦龜裂地看着沈忘,似乎要把他的臉灼出一個洞。從喉嚨深處,他爆發出受困的野獸般凄厲的嘶吼,在數名衙役的拖拽下,他還兀自扭轉着頭,向着沈忘喊叫。

那破裂的音節在暗夜中沖撞狂飙,如同百鬼夜哭。沈忘卻是面不改色,輕輕嘆了一口氣,幽幽道:“留着點力氣吧,屬于你的地獄才剛剛開始。”

柳七聞聽此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不知道沈推官究竟跟那王獵戶說了些什麽,但看後者那瘋狂暴怒的狀态,怕是被穩穩戳中了痛處。口是傷人斧,言是割舌刀,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沈推官,倒是把他天生的武器運用到了極致。

正在柳七暗自咂摸之際,這邊廂沈忘蹲下身安慰着方正和巧兒。巧兒剛剛哭得昏天黑地,此時正雙目無神地望着地面,胖儒生方正經歷完這驚心動魄的一晚,也正兀自後怕。

沈忘扶住二人的肩膀,輕聲道:“我是不會讓那王獵戶痛痛快快死的。此案牽連甚廣,已驚動了京中的貴人,我已經拜托了朝廷裏的言官,極言此案用心兇險,以龍見懾人暗諷朝政昏庸,将他從刑部大牢轉移去錦衣衛的诏獄。”

“诏獄!?”方正一怔,轉過臉愣愣地看着沈忘。

沈忘看着王獵戶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漾若有似無的笑意:“是啊,诏獄。到那時,人為刀俎他為魚肉,五毒備嘗,百骨盡脫,死而複生,生而又死,方才知何為阿鼻地獄。”

連日的陰雨過後,嘉興的百姓終于迎來了難得的晴朗日頭。豔陽高照下的騎龍山霧氣盡掃,滿目蒼綠,狹窄悠長的山路兩側擠滿了一簇簇,一團團的繡球花,尤以白色最為惹眼,像是借了天上的月輪種在人間。

蹄聲踢踏,遠遠地行來兩人,一人牽馬,一人牽驢,皆神仙容色,正是沈忘和柳七。柳七的馬背上負着一個長方形的鐵籠,裏面卧着一只白狐,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眼神柔和俏麗,如同少女一般。沈忘的驢背上卻是什麽也沒有,只在驢脖子上挂了一個酒葫蘆。

行到山腰平坦處,沈忘和柳七協力将馬背上的鐵籠解下,放在地面上。那白狐甚是靈慧,見回到了熟悉之地,興奮地在籠中轉來轉去,嗚嗚叫個不停。

沈忘和柳七相視一笑,将籠門開啓。白狐小心翼翼地走出鐵籠,嗅聞着地上蓬松柔軟的泥土,略帶些疑惑地轉頭看向身後的兩人,似是不敢置信它的自由來得如此輕易。

沈忘沖着白狐輕輕揮了揮手,柔聲道:“去吧!”

白狐理解了沈忘的意思,再無猶豫,躍動四爪向着樹林的深處奔去。随着它沖向自由的奔跑,瑩白的毛發随風浮動,幾乎是一閃瞬就匿入林中看不到了,只留下窸窸窣窣在草叢間急速穿行的餘音。

柳七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沈忘還在望眼欲穿地凝視着,他臉上的表情極盡溫柔,眸子盈亮亮的,焦點落在了某個比遠山還要遙遠的地方。他嘴角像上揚着,笑容淺淡哀婉的,讓風一吹便散了。

此刻他看到的不僅僅是白狐吧,應該還有那小小的,穿着漂亮的衣裙走在光下的惠娘,柳七心中暗想。

惠娘送給沈忘的最後一份禮物,那個失而複得的蛐蛐罐,此時正挂在沈忘的腰際,随着他的動作輕微擺蕩。那繪着盧雁草塘紋的蛐蛐罐上,兩雁一狐,栩栩如生。

沈忘的确看到了惠娘,從生死中超脫而出的惠娘化作了肆意奔跑的白狐,而他自己與兄長則變成展翅翺翔的大雁,一天一地,遙遙相望,眉眼裏皆是笑意,他們奔向自由,奔向新生,奔向無窮無盡,再無遺憾的彼方,就同那蛐蛐罐上畫的一模一樣。

良久,沈忘站起身,臉上又挂上了平日裏那般憊懶溫和的笑,溫聲對柳七道:“走吧,柳仵作,我為你踐行!”

那笑容如此和煦,柳七卻從中讀出了另一重意思。那是一種疼痛,揮之不去的,潛藏于兩脅之下的,郁郁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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