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龍見嘉興 (十三)

第13章 龍見嘉興 (十三)

方正與廖舉人一向交好,今日驚聞好友慘死,便急急從家裏趕了來,跑到衙門口等消息。偏巧遇上柳仵作帶人上山,便不顧自己身材肥胖,步履維艱,也跟着爬上山來。

沈忘看了方正一眼,面露歉疚:“案初之時,我曾因廖舉人背上的一大片香灰對他見疑。”

“香灰?”方正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祭祀大典之時,廖舉人站得離我頗近,然而龍見發生之後,他便沒了蹤影,直到全府城的人都被動員了冒雨尋人,他才又慌慌忙忙出現,加入了隊伍。再加上第二日,我在他的衣服背面發現了一大片香灰,聯想到惠娘曾經被安置于香爐鼎之下,是以對他起了疑心。”

“不……不可能!絕不是他!廖兄雖說家貧,但是和嫂嫂恩愛,人品出衆,絕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小人!”方正急道。

沈忘點點頭,安撫道:“為了捋清線索,我當日便以潤筆費為借口去了廖舉人家中,從廖夫人口中得知,廖舉人怕行夜路,目不能視,是以廖夫人寧可失禮于我,也要提着燈籠在村口等候夫君歸家。”

“沈推官,你說的可是雀盲症!”柳七恍然大悟,道:“《太平廣記》中曾言,雀皆至夕而不見物,人有至夕昏不見物者,謂之雀盲。罹患雀盲症之人,在入暮或者暗處便視力銳減,甚至不辯人物,嚴重者幾乎等同于失明。”

“正如柳仵作所言,廖舉人家貧,甚少食肉,是以在光線昏暗之處難以正常視物。龍見發生時,天昏地暗,宛如暮色将至,廖舉人寸步難行,便就近藏于香爐鼎之下,這也正是他的後背擦蹭了大片的香灰的原由。因此,罹患雀盲症的廖舉人是絕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下,完成擊暈惠娘,再把她背上山這一系列行為的。”

“可是,為什麽他懷中會有小姐的蛐蛐罐的蓋子呢!如果他沒有害死小姐,那蓋子又是從何而來!”這次發出诘問的,竟然是巧兒。

巧兒在看到從廖舉人袖中拿出的蓋子後,就單方面将其認定為兇手,是以才會做出唾啐廖舉人屍身的過激行為。此時,見廖舉人的嫌疑竟被逐漸洗脫,再也忍不住,喊出聲來。

“那自然是兇手放的!”為了好友的清白,方正抻長了脖子大聲道,和巧兒隔着幾個人怒目而視。

聞言,沈忘竟是笑了,他緩緩向人群中走去,在一人身前停下了腳步,聲音輕柔:“這個問題,我只能問問王獵戶你了。”

一言既出,衆人皆驚,連柳七也難掩訝異之色,怔怔地看向沈忘。在衆人圍成的圓圈裏,沈忘直視着面前的王獵戶,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冷,幾乎要凝成霜雪。而王獵戶則是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回望着他,眨巴着眼睛,顯得既委屈又無辜。

“王老三?沈推官,你這可是有點兒欺負老實人了吧?還殺人呢,他哪敢啊!”一個高個子獵戶不屑地說道。

“是……是啊,沈推官,您可別吓我……我膽兒小得緊……”王獵戶一邊說,一邊向後瑟縮着,他本就身材矮小,這樣一拗身子,更顯得比女子還要瘦小。

“不敢?”沈忘斟酌着這兩個字,似乎頗得玩味之道:“王獵戶,你當真不敢嗎?我且問你,發現慧娘屍體當日,你是否曾對廖舉人說過,你在龍窟之中發現了龍骨?“

“是……是說過,可是那是大秋員問我的……“王獵戶小聲嗫嚅着。

“那我再問你,第二日下午,你從貓兒口中奪回了證物,和我們分別之後,又去了哪裏?”沈忘步步緊逼,不容王獵戶多做思量。

“我……我哪兒也沒去,喂了貓兒之後,就呆在房裏……”

“你的确是呆在房裏,卻不料等來了登門拜訪的廖舉人!廖舉人家貧,祖上是游醫,他深知龍骨的貴重,便在下午造訪于你,希望你能帶他上山去挖龍骨。”

“可他哪能想得到,看上去老實本分的獵戶竟然就是殺死惠娘的兇手,他無意間的舉動,讓你起了殺心。你用擊暈惠娘的手法将廖舉人一擊斃命,趁着夜色上了騎龍山。”

“大家且看!”沈忘從挂于腰際的褡裢裏取出一只破爛不堪的鞋子,環視衆人。

“這只布鞋,正是廖舉人遇害當日所穿之物,山路潮濕,泥濘濕滑,然而這雙布鞋鞋底鞋幫尚未損壞,鞋面卻磨損得厲害,附着了濕潤的泥土,這該當何解?”

沒有人能回應沈忘的問題,皆是又畏懼又好奇地看着沈忘手中的布鞋,寂靜的山中回蕩着王獵戶不甘地抽噎啜泣。

沈忘一轉身,将鞋子在王獵戶的眼前輕輕搖晃了一下,表情溫和,語氣卻是冷若冰霜:“王獵戶,這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

王獵戶垂着頭不說話,肩膀聳動,好不委屈。

“你并非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回答。為了能延續妖龍攝人的假象,你不得不趁夜将廖舉人背上了騎龍山。然而你身材矮小,廖舉人偏巧身材高瘦,你背着他甚為吃力,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腳一直垂落在地面上,随着你的拖曳拉拽,他的鞋面上沾滿了泥土,磨損得非常厲害。這也就是為什麽,正常行走時會用到的鞋底鞋幫尚未損壞,而廖舉人的鞋面卻破爛不堪的原因!”

“就算……就算是挖龍骨,也沒必要殺了廖兄啊?”方正抹了一把額上沁出的冷汗,諾諾道。

聞言,沈忘擡起手,用食指定定地指着王獵戶的雙目之間:“廖舉人死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他看到了你家中藏着的龍鱗。一位釣叟告訴我,平湖龍魚釣上來的那個月夜,一名獵戶買走了清理下來的魚廢料,心肺腸鱗都被打包賣予了他,那個獵戶就是你,王老三。”

王獵戶還欲再辯,轉頭看向柳七,哀告道:”柳姑娘,你行行好,你快跟沈推官說說,那日,我在山上遇見了你,手裏還拿着剛獵的兔子,我……我還幫您去找藥草,我沒有私心啊!“

柳七身子輕輕晃了晃,眼中露出一絲不忍之色,但卻始終抿緊了嘴,一言不發,反而把目光投向了沈忘。

今夜,她親眼瞧着沈忘險象環生,幾乎送了性命,她知道自己先前看錯了他,這位推官的隐忍與機變都絕非她原先所估量,所以,雖然她心中尚有忐忑,但卻不肯因着同情輕信妄加議論。

見柳七冷着臉沒有接王獵戶的茬兒,沈忘有些感激地點點頭,繼續道:“你确實在山中遇到了柳仵作,但那正是因為你布置完現場,正欲逃離,被柳仵作撞了個正着;你也确實拿了一只兔子,但那也只是為了用兔血掩蓋身上沾染的污穢。”

“你也确實陪柳仵作找了藥草,還刻意在龍窟前泥濘的地面蹦跳,來混肴早就踩踏出的腳印。你裝作和柳仵作一起發現了屍體,轉而又一路跑下山通知衆人,把自己的責任推了個一幹二淨。王獵戶,好心機,好手段啊!”

這時,一直仔細聆聽的通判大人發話了:“沈推官,你的分析确實合情合理,可是,王老三只是個尋常獵戶,哪能有這等心機對策啊?”

“通判大人所言極是,一名尋常獵戶,日日和貓兒混跡一處,确實不該有這樣的心腸算計才是。可如果他是一個私逃的夜不收【1】呢?”

“夜……夜不收!?”不僅通判大人震驚非常,周圍的人也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要仔細對照一下度牒和黃冊,再核查軍中名單,就能得知王獵戶真實的身份了,你說對嗎,王老三?”

王獵戶負手而立,定定地看着沈忘微笑的臉。那張臉的輪廓極為柔和,眼角眉梢都漾着春水清波。

看着看着,王獵戶面上的表情由無辜怯懦 ,逐漸變得冷硬淡漠,唇角也浮起了一絲讓人陌生的冷笑:“沈推官,這一切都是你的推斷,你可有證據?若是沒有,可不敢這樣亂扣帽子,這可是殺人償命的大罪。”

沈忘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嗤笑,眉眼彎彎,踏前一步,離王獵戶更近了些,近到後者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栀子花的清香,與一股難以掩蓋的沖天恨意。王獵戶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不料下一秒,沈忘出其不意地探手抓住了他藏在背後的胳膊,猛地一拉,亮于人前!

“你若不曾對我起了殺心,這證據怕是還要找上幾日,可現在就不必了。”沈忘順手拿過高個子獵戶手中擎着的火把,向王獵戶的胳膊上照去:“大家且看!這便是證據!”

只見王獵戶的胳膊鮮血淋漓,一道深可見骨的創口還在往外滲着殷紅的血,沈忘掏出收在袖中的斷箭,那斷箭之上還插着一枚梅花镖,和王獵戶傷口的形狀一模一樣!

“你本想在暗處用弓箭射殺我,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位義士用梅花镖擊落了飛箭,也打中了你。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麽話說!”沈忘斷喝。

“來人啊!給我拿下!”衆人還如墜夢中之時,還是通判大人眼明心定,厲聲大喝,衆衙役一擁而上,将王獵戶摁倒在地。

柳七看着姿勢扭曲,臉貼着泥濘的地面還在掙紮獰笑的王獵戶,嘴唇翕動,半晌沒說出話來。她終于确信,那個看上去羞赧溫和,殷勤熱絡,喂着一街巷野貓的年輕獵戶,就是這樣一個連殺二人都猶嫌不足的伥鬼。

“你為何如此?”

柳七垂眸看着他,火光映在她的側臉上,如月照寒江。沈忘聞言也回轉過身,這也是他始終想不透的一點,無論如何他也總結不出王獵戶殺死惠娘的動機。

“為何如此……”王獵戶用力對抗着摁着他腦袋的下壓之力,翻轉着眼球,望着火光中飄飄如仙的二人,輕笑道:“貓嗜碩鼠而已,哪有什麽道理。”

“不對,我……我記得他!”突然,巧兒蹲下身,看着王獵戶的臉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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