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屍魃之禍 (三)

第19章 屍魃之禍 (三)

待得衆人定睛細看,這又哪裏是什麽死而複生的道長,正是哆哆嗦嗦行來的李四寶。李四寶在樹下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心裏害怕得緊,思來想去終于還是強抑恐懼走入觀中,尋找離開許久的沈忘程徹二人。

此時,見二人正好好地在殿前的空地上立着,當下長舒了一口氣,正待問話,懷裏卻撲進一個軟綿綿的身體,把李四寶駭了一跳,猛地把那人推了開去。

“師父!你活過來了!”那小道士看着李四寶興奮地喊着。

“瞎說什麽呢!誰……誰是你師父!小家夥你可看仔細了,我是人,不是鬼!”李四寶吹胡子瞪眼,盯着那破涕為笑的小道士。

小道士緩神再看,确認面前吓得面色蒼白的老頭的确不是自己的師父,眸子裏亮晶晶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嘴一癟又要嚎啕,沈忘連忙輕撫他顫抖的雙肩,柔聲安慰着:“小仙長,你方才說你師父被人所害,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小道士抽搭了兩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給三人緩緩講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小道士名叫春山,父母皆死于嘉靖年間的大疫,被師父寒雲道人撿回觀中收養,随了師父的姓氏,是為“紀春山”。寒雲道人表面上仙風道骨,看上去頗得仙眷,實際上不學無術,整日裏只知喝酒玩樂,紀春山跟了他數年也沒學到什麽真本事。

今年,觀中的香火比往年差了許多,師徒二人入不敷出,寒雲道人只得帶着紀春山鎖了觀門,下山讨生活。沿途坑蒙拐騙,算算卦,做做法,過一日混一日,竟也磕磕絆絆地度過了大半年。月初,紀春山同師父行到了常州府靖江縣,恰巧聽說了發生在縣裏的一件大案。

正是在春山師徒到達靖江縣的前一日,縣中突然暴斃十人,皆是腹痛如攪,嘔血不止,下肢腫脹,最為可怖的是,這十人皆是暮時發病,折騰了一夜,連晨光都未見,便驟然暴亡。縣裏的郎中根本來不及救治,連湯藥都難以灌服。

是以,春山師徒進入靖江縣之時,只見家家舉幡挂孝,哭聲震天,一片愁雲慘霧。待得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寒雲道人靈機一動,想借此大賺一筆,便尋了靖江縣的富戶,說此地妖氣沖天,必須立即開壇做法,以鎮妖邪,否則還将死傷不斷。

縣中本就人心惶惶,哪還經得起寒雲道人這般忽悠,商會裏的三員大戶立刻拍板允了此事,春山師徒草草準備了一日,第二日便開壇做法,裝模做樣地斬妖除魔起來。

那日,師徒二人難得吃了一頓飽飯。可當天晚上變故陡生,那放于義莊之內的十具屍身竟然離奇失蹤,苦主們哭天搶地,聚在縣衙門口要人,縣令大怒,責令七日內必破此案。

第二日,失蹤的屍體被人發現浮漂于城外白蕩河之上,皆腸穿肚爛,肢體殘破,腥臭沖天,似是被野獸啃食過一般,可怖至極。細細數來,白蕩河上只發現了九具屍身,還有一具,始終無處可尋。

縣中登時謠言四起,皆言春山師徒是一方妖道,先是做法害死十人,又喬裝改扮,登壇驅邪,其實暗地裏偷走屍身,以煉屍魃,為禍人間。而那始終無法尋獲的第十具屍身,定是屍魃無疑,它以另外九具屍身為食,屍丹乃成。

衆人本就恐慌,此時更是篤信無疑。而當晚發生的一事,徹底将寒雲道人推上了死路。

那夜,縣中商會的齊老爺在返家途中竟真的碰到了屍魃,轎夫們驚恐萬狀,一哄而散,只剩下齊老爺自己瑟瑟發抖,最終命喪屍魃之口。

謠言有了人證,便做了實,縣令立刻将吓破了膽的寒雲道人下了獄,屈打成招,讓寒雲道人認下了一切罪衍,竟是死在了獄中。死前寒雲道人托人給春山帶了信,讓他速速離開,莫要為自己伸冤,以保性命。

春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先行出城,躲于廢棄的道觀中,尋機為死去的師父洗冤昭雪。

語畢,四人皆是唏噓不已。

程徹拍案而起,怒道:“狗官!只為草草結案,竟然誣害忠良!”說完,自己又覺得寒雲道人算不得忠良,可也夠不上奸佞,頂多算是投機取巧,罪不及死。

“我就說這地兒不詳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咱們還是聽那道人的話,速速離開是為上策!”李四寶苦口婆心地勸着,恨不得拔腿就走。

這二人一個怒火中燒,一個兩股戰戰,雞同鴨講,根本說不到一處去,便把目光都投向了沉思不語的沈忘。

沈忘深知,也絕不是一件尋常的案子。驟亡的十人,可怖的屍魃,慌亂的縣民,推诿的官吏,這諸多因素織就成一張細密的網,陰影處匍匐的蜘蛛正在靜待撲網的飛蛾,思忖着下一個獵物究竟是誰。

和嘉興龍見案極為不同的是,這個詭谲的案子裏,他将徹底失卻官府的支持,甚至将要和當地的縣衙形成敵對之勢。

那麽,他該當如何?

腦海中陡然響起柳七清脆有力的聲音:普天之下,像惠娘這般冤屈的,何止千萬!天日昭昭,又有誰能為她們讨個公道!

沈忘笑了,輕輕将手放在紀春山發絲淩亂的腦袋上,柔聲說:“春山,今日天色晚了,先做休整,明日我陪你去城裏,給你師父讨個公道。”

紀春山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忘,半晌迷惘的大眼睛裏又湧出了晶瑩的淚花,他翻身叩頭,聲聲驚心,哽咽不得語。

程徹猛地一拍大腿,豪氣萬丈:“我陪你們同去,刀山火海,龍潭虎穴,我程清晏要闖在你們前頭!”

紀春山叩完了沈忘,又掉個了身,沖着程徹叩了起來,吓得程徹連忙把小道士扶住,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會折壽的!”

沈忘看向還呆立在原地的李四寶,說道:“李老丈,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出了常州府,那些家丁便再難尋你麻煩,你自可接着嘗百草,書萬方,只是一點,口舌之上多饒人,莫要莽撞行事了。”

沈忘眉眼含笑,對這位吵吵嚷嚷,老當益壯的李四寶做着最後的囑托,他的身側,紀春山緊緊攥着沈忘的衣角,滿臉悲壯,淚痕猶在;程徹叉腰而站,像座鐵塔般矗立在沈忘的另一邊。

李四寶看着眼前的三人,胸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不舍,心一橫,眼一閉,大聲道:“莫要瞧不起人!小老兒也随你們同去,那幫蕞爾狗驢,不教訓他們一場我也心癢難耐,開打便是!”

程徹仰頭朗笑,聲震四野:“老李,你倒也是有些血性的!”

李四寶猶自辯白:“可記好了,我不是為了你們,只是這孩子喊我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小老兒總得為他出把子力氣。”

夜色愈深,四人相伴而行,走入廢棄的道觀深處,靜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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