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穆于抵達醫院門口,擡眼看着那鮮紅巨大的急診二字,手裏的汗濕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我到了。”安靜了一路,穆于終于開口說話,嗓音又澀又啞。
周頌臣早已等在門口,見到他時,眉心微微蹙起。
穆于簡直比穆心蘭還要像那個生病的人。
跟着周頌臣往裏走,穆于白着臉問:“我媽怎麽樣了? ”
周頌臣快速道:“檢查結果剛剛出來,是急性闌尾炎,已經進手術室了。”
不是想象中那樣恐怖的疾病,穆于總算覺得自己活過來一些,随之心又再次懸起,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手術。
既是手術,就有風險。
穆于跟着周頌臣來到手術室前,肖韻正滿臉憂慮地坐在那處。
見到穆于,肖韻急忙道:“乖乖,你終于來了,剛才真是吓死我了。”
“你媽媽這人,真是太要強了!身體不舒服都不肯跟我說一聲,醫生說她都痛了好幾天,這才受不住暈倒了,真是吓死我了!”
肖韻摟着穆于的肩膀絮絮叨叨,疏解自己心中的焦慮。
殊不知她的每一句話語,都似一記鞭打在穆于心上的譴責。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一天,他推開穆心蘭時,對方那震驚又錯愕的眼神。
小時候穆心蘭并不打他,是上學了之後才開始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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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打,穆于印象很深刻。
穆心蘭一邊打他,一邊流淚,聲嘶力竭地沖他喊着,為什麽明明這麽努力成績卻仍然提不上去。
記憶最深的并非是身體的疼痛,而是穆心蘭哭花了妝容的臉。
他記得穆心蘭牽着自己的手,接他放學回家,腳後跟因為忙于工作而磨破了皮,露出粉色的肉。
想起為了讓他跟周頌臣上同一個初中,為了湊那筆對他們來說算得上巨額的擇校費,穆心蘭在深夜裏一個個撥出去的借錢電話。
憶及穆心蘭送他去學圍棋時,面對脾氣極大,一言斷定他并沒有圍棋天賦的老師面前,低聲下氣的笑臉。
那個夏天穆心蘭帶着他到處找老師,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濕,後頸被太陽曬得通紅。
那一刻穆于發現自己已經比穆心蘭高了,可他卻始終沒有長大,仍然需要穆心蘭為他耗費心血。
他和穆心蘭之間,擁有着這個世界上最緊密的聯系——斷不了的血緣。
同穆心蘭大吵一架後,對方将他拉黑,他就再沒有回過家。
他以為他能夠強大起來,離開穆心蘭,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家。
這就是他逃避的結果。
穆于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門終于打開,穆心蘭臉色蒼白地躺在推車上。
他猛地起身,卻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周頌臣及時地扶住了他,給予他支撐的力量。
穆于緩過那陣低血糖導致的眩暈後,勉強地道了聲謝,随後跟着推車,進入病房。
伴随着推車左右,他聽見穆心蘭哆嗦着喊冷,正想轉身找護士,肖韻就已經将一個熱水袋塞進了穆心蘭的被子裏。
“剛才我問護士術後注意事項,麻醉可能會導致體溫暫時無法調節,是正常現象,做好保暖就行。”
她話音剛落,周頌臣從門口進來,手上捧着床不知哪兒來的被子,蓋在了穆心蘭身上。
果然加了被子和熱水袋後,穆心蘭就不再繼續喊冷了,雙眸緊閉,再次陷入昏睡。
穆于坐在病床邊,注視着昏睡的穆心蘭,伸手牢牢握住了對方被子下的手。
這只手不像肖韻那樣保養得宜,光滑細嫩,上面充滿着各種粗糙的紋路。
穆心蘭用這雙手打他,也用這雙手将他養大。
周頌臣出去了一會,回來時手裏拿着一個燙傷膏。
穆于垂下眼,他穿的是寬松的睡褲,露出一截腳踝。
被打翻的熱水所燙過的地方,皆已漲得通紅。
周頌臣讓他将褲腿卷起來,穆于握着穆心蘭的手沒有動:“我沒事,不用給我塗藥。”
周頌臣沒跟他廢話,直接握着他的腿輕輕擡起:“我不喜歡一件事說兩遍,也不喜歡說一些顯而易見的廢話。”
穆于聞言下意識地抖了抖,想收回自己的腿。
周頌臣收緊手指,不讓他動:“但有時候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須這兩件事都做。比如現在──如果你不塗藥,之後傷口感染惡化,誰來照顧你媽?”
穆于抿了抿唇,他不是沒感覺到小腿上的疼痛,只是覺得疼痛像某種甘之如饴的懲罰。
但周頌臣說得沒錯,這種時候,他不能倒下。
他不再抗拒塗藥,放松了腿上肌肉,周頌臣感覺到了,迅速檢查了一下燙傷的部位,給他上好藥,又出去幫忙辦理好醫院的陪護。
肖韻繳清了住院和手術的費用,拿着一堆單子走了回來,她第一時間走到自己多年閨蜜身邊,心疼得直嘆氣:“臉色也太差了。”
穆于想接過對方手裏的單據,想将費用轉給對方。
肖韻将單子收進包裏:“小孩子家家別操心錢的事,哎呀!你腳怎麽傷到了啊?!”
肖韻還要追問,忽地目光移到病床上:“心蘭醒了!”
穆于趕緊回頭,走到病床旁邊。
穆心蘭疲倦地睜開眼,看見穆于的那刻,又冷淡地移開了目光。
穆于心下微沉,但他早已習慣穆心蘭這樣的反應,也沒覺得如何受傷。
還是肖韻看不下去了:“你看看你,都這麽大個人了,還跟孩子鬧脾氣,小于知道你進醫院都吓壞了,你看他自己腳傷了都不去處理,就顧着守在你床前。”
“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你生病了,最惦記着你的還是小于。”
肖韻絮絮叨叨,希望他們母子倆能夠早些合好。
見穆心蘭看向穆于,她趕緊起身,拉着周頌臣出去了,将房間留給這對母子。
穆心蘭仍有着術後的疲憊,麻醉效果沒有完全過去,她低聲問道:“腳怎麽了?”
平日裏,穆心蘭很少關懷他,現下他也知,這句問話,穆心蘭難得的示弱。
穆于垂下眼,忍耐着喉頭的酸澀:“沒事,不小心燙了一下,已經上過藥了。”
穆心蘭閉了閉眼:“今晚多虧了阿韻和頌臣,你一會要記得多謝謝人家。”
“我知道的。”穆于輕聲道。
穆心蘭既然已經沒事,醫院裏留這麽多人也沒必要,穆于直接讓肖韻和周頌臣回去休息。
肖韻不放心穆于一個人,最後留下了兒子陪對方。
“有什麽事及時跟我打電話,那我先走了哈。”
肖韻走後,周頌臣再次回到病房,穆于發現他身後還跟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婦女。
見穆于目露茫然,周頌臣湊到他耳邊說:“這是醫院的護工,你來照顧穆阿姨,多少有點不方便,有什麽事,交給她做就行,你在旁邊打打下手。”
很快,穆于就明白,周頌臣口中說的不方便是什麽。
護士進來給穆心蘭拆導尿管時,穆于只能回避。
為了防止術後腸道黏連,病患在術後需要盡快下床走動。
穆于扶着穆心蘭在醫院走廊還沒走上幾圈,穆心蘭就想要去廁所,他只能把女護工叫過來,陪穆心蘭進女廁。
護工還能在穆心蘭上廁所時,幫忙搭把手,扶她起來,好叫手術刀口不要太痛。
包括洗澡擦身,諸多不便,都讓穆于慶幸有個護工在旁,避免了不少陪護上的尴尬。
大概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疾病與手術,穆心蘭再也端不住以往的冷硬面孔,對他的态度和緩不少。
見穆于天天待在醫院裏,便語氣生硬道:“你不是要去參加那個什麽集訓嗎?”
穆于正在給穆心蘭切橙子,聞言擡起頭來:“已經結束了。”
在穆心蘭進醫院的第二天,他沒有參加最後一日的集訓。
聽說曲盛來了,見他不在,還問了幾句。
穆心蘭沉着臉:“七月份就是定段賽了吧。”
穆于切橘子的手勢一頓,原來穆心蘭查過今年職業定段賽的時間。
“嗯,7月19號。”穆于切好了橙子,放到碟子裏,遞給穆心蘭:“吃點水果。”
穆心蘭沒接:“如果你這次定不上,打算怎麽辦?”
穆于沒說話。
穆心蘭直白道:“如果你失敗了,就放棄圍棋,回來考公。”
穆于起身給穆心蘭接了被溫水,放到桌邊,還是沒答話。
穆心蘭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身邊,因為動作幅度過大,牽扯到傷口,疼得她輕聲抽氣。
穆于不想她再繼續折騰,知道不給一個肯定的答複,穆心蘭今日是不會善罷甘休。
對方才剛做完手術,元氣還未恢複,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她不高興:“你先躺下。”
穆心蘭仍然抓着他的手,目光直勾勾的,帶着某種偏執:“你先答應我。”
穆于斂眸,輕聲道:“好,我答應你。”
穆于看着穆心蘭握住他的手,穆心蘭的手,看着蒼老而多斑,不像她這個年紀。
同樣記得的,還有穆心蘭的腳,因為穿高跟鞋而扭曲足尖。
穆心蘭讨厭抱怨,從不訴說生活的苦難,生活卻在她身上留下随處可見的痕跡。
對穆心蘭,穆于無法做到全然地恨,更不能狠心地跟她一刀兩斷。
有些關系沒辦法用絕對的理性去判斷。
他握着穆心蘭的手,擡頭看向提着保溫壺,走進病房的周頌臣。
正如他和周頌臣。
穆心蘭得來滿意答案,總算松了口氣,分出心神給剛來的周頌臣:“小周怎麽來了?”
周頌臣笑了笑:“穆阿姨,我媽讓我過來給你送湯,她晚點下班了才能過來看你。”
穆心蘭使了個眼神,讓穆于趕緊去接湯。而後客氣道:“你媽也真是的,你這麽忙,怎麽天天讓你跑醫院。你現在是緊要時候,又要實習,又要準備考試。不像穆于,整天都不知道在瞎混什麽……”
周頌臣掃了低着頭的穆于一眼,随即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分散穆心蘭的注意力。
熬到肖韻下班過來後,周頌臣起身與穆于一同離開病房:“吃過飯沒?”
穆于沉默地搖了搖頭,他這幾天忙着陪床,白日還要回學校上課,熬得眼下青黑嚴重。
過幾日還是預選賽,他還得抽空打譜。
周頌臣擡起手,摘下穆于的眼鏡,指腹輕撫過他眼眶下的青色:“晚上沒能睡好?”
穆于猝不及防被摘了眼鏡,有些驚慌地睜大了眼,緊接着反應過來,周頌臣不可能在醫院對他做什麽。
即便心裏清楚這一點,穆于還是有些慌。
他用無法聚焦的視線,注視着周頌臣的方向:“別這樣。”
周頌臣慢聲道:“我怎麽了?”
穆于抿住嘴唇不說話,好似進行一場靜默的僵持。
“阿姨明天就要出院,我媽說今晚要過來陪他,你可以回去休息一晚。 ”周頌臣将眼鏡還給他,“過會兒我送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