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琵琶別抱
琵琶別抱
宴會前不愉快的事情片刻便被忘得一幹二淨。
鐘鳴鼎食,雅樂入耳,奇珍異獸,果品飄香。絲竹聲聲聲入耳,奏的便是《鹿鳴》。
因是上古雅樂,樂府官奏便以黃鐘大呂,輕點編鐘,配以雷海青的鳳尾琴,綴着流水之聲,高雅醇淨。
上奉的女歌手是東京城第一女歌手白絲羽,其音清而悠遠,潔淨的不含一絲雜質,便是官家也曾經開口稱贊。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仿若眼前真如同那純潔的鹿兒在草叢間靈活躍動,頭戴青巾的文人雅士則賓主盡歡。
一曲而畢,絲竹聲卻仍舊絲絲入扣,淺唱低吟。
皇帝聲音慵懶,眼卻難得含着笑容:“聞弦歌而知雅意,衆愛卿皆為當代鴻儒俊秀,方才能聞此天籁,不見庸俗。”
他自然而然向身旁的太子傾過身子,天家父子之間的親昵便顯現出來:“太子,可知為何先秦宴飲,首推《鹿鳴》?”
太子朱唇輕啓,笑的極為溫雅,因心情舒暢,便同父親離的親近,像是耳語,卻又要旁人聽得見:“鹿鳴之聲安樂祥和,寓意君臣和諧,天下大吉,又因廣納人才,更見安樂。”
皇帝似乎心情頗佳,唇邊露出些些微可見的笑意,左手也不禁執杯暢飲:“我兒心型摯潔,可堪表率。”
皇帝似乎真的被太子取悅,引得其他幾位開府的王爺面色不滿。诏翰林院幾位才子誦讀新鮮出爐的請辭,泛起陣陣掌聲。
金不移在首座下不遠處,在那萬花筒折射的燈光紋路下看見太子黃衣下滲出的淡淡血痕,那年輕人的笑容仍舊雲淡風輕、溫和有度,卻總是在遮掩很多東西,燈光過于耀眼,方才沒有人注意,太子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冷汗,唯有痛苦到極致、隐忍到極致的人,方才強作忍耐。而一旁的皇帝離自己的兒子最近,至于他是否發現兒子重傷未愈,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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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目皺着,天家果然無情,即便太子是皇子、是人臣,難道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嗎。他便又環顧一周,看到平日裏那些城府深沉的老人們,卻一個個目觀目,好像平日尖聳的可以的眼睛都瞎掉了一樣。
就連蕭淑之都……
蕭淑之一身白衣,在這有些庸俗的宴會中雖有幾分格格不入,卻又不顯得榨眼,無非置身事外而已。
他的手不自覺的敲着桌子,一下一下的,極有規律,心思卻也逐漸倦怠,有些厭煩的意思了。
只是薛成碧卻輕睥着眼睛:“你臉上的表情太多了。”
他剛想要開口抱怨,只聽遙遠的喧嘩月聲中,皇帝的聲音悠悠傳來:“前日,樂府的琵琶好手李東樓駕鶴西去。孔聖人三日未聞韶樂,不識肉味,琵琶乃避邪趨吉之物,更兼風雷陣陣,婉轉悠揚。今日請衆愛卿擇一琵琶聖手,為朕解憂可好?”
此言一出,卻是衆面相觑。
天下第一琵琶手或許未聞其名,可是在座第一琵琶聖手,誰人不知!
皇帝見到座中有些寂靜,雙目微微一沉:“怎麽,泱泱人才,難道沒有一個通曉音律,善解琵琶之人麽。”
座間忽然聞得一陣爽朗的笑意,一位俊朗少年起座拜立,皇帝見狀倒是半閉着眼睛、故作生氣的笑着揚唇:“哼,小孩子鬧什麽鬧。”
金不移看了半天,越來越覺得熟悉,了然一副大悟的模樣同薛成碧咬耳朵:“這不是颍川侯家的小少爺嗎?我記得他是,禦史臺下的屬官?”
颍川侯娶了皇帝的堂姐令安翁主,是這小少爺的母親,這小少爺倒是有一半皇家血脈,因令安手段圓滑,在皇族中以為人雅致高和,受到皇帝尊敬,皇帝見到這小少爺還多了幾分長輩的樣子,平日很是縱容寵愛。
小少爺生的俊俏,英姿勃勃的年輕人,還帶着幾分少年的張狂,他的眼角高高的挑起來,卻毫不畏懼的看着皇帝:“陛下,各位大人自然不懂京中風物,臣卻曉得,若說京中第一琵琶手,非臣之長官,姜南儀——姜大人不可!”
少年人的眼睛忽然生出鋒利的惡意,越是帶着笑容,卻越如同蜂尾的毒針,竟然将避在角落中的姜南儀刺的無處可藏。
座間那位容大人忽然來了精神,他斜着三角眼看着沉然微笑的陛下,卻也迎合而上:“姜大人可謂是‘聲明在外’,自有傲骨,怎可如一樂伎一般當衆合奏呢。”
小少爺笑嘻嘻的,卻是向着皇帝拜服:“陛下曉得,那《郁綸袍》中唱的,王摹诘拜訪玉真公主,一曲琵琶驚豔四座,這才有了蟾宮折挂,豈不知連千古詩祖都有此風雅故事,何況……何況姜大人當日在安陽公主婚宴上一曲光豔天下,本是個‘琵琶探花’!”
一針見血。
鮮血淋漓。
一聞禦史臺的區區下官,竟然将長官比作優伶之流,蕭淑之已欲先發作,他立刻轉過頭去,分明發現躲在陰影下的人忽然頓了一下。
皇帝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敲打着一旁的西洋鐘,那東西随即便被人提了下去,從方才到現在,正好走了一刻鐘。
便是說,皇帝聽了一刻鐘雲山霧繞的廢話,已經沒有耐心了。
蕭淑之濃密的垂睫下遮蓋出一片陰影,似乎已見到鮮豔的花朵在惡風中零落。
衆人不敢多言,皇帝像是在等着,割着鈍肉,一點一點的在淩遲那個合該被淩遲的人。
姜南儀像一片幽靈般的走了出來,他穿的是月白沖淡缥色的衣衫,像是經歷大病,難免顯得弱不勝衣了些,然而這美麗的幽靈,腰板兒還未曾低下。
他好生頂禮膜拜的跪了下去,一套奉□□拜的動作說起來是吾皇萬歲,做起來卻呆如腐木。
随即露出了那張素白的美麗面龐,目不視君,只是直直的目視前方:“承蒙陛下恩德,姜南儀願禦前獻藝。”
臺下滴水而聞,卻無一人覺得這是乾坤颠倒、陰陽錯亂。
皇帝的指尖在臉上微微掠過,遮住那雙永遠昏暗的雙眼,只道:“給他把琵琶。”
姜南儀并不拘禮,他撫開長衫落座,并不着急演奏,只是以手摸琵琶身板,像是對待老友一般順道調試。
先是三聲起調,又像是試探,不愧為宮中樂器,有铮鳴之聲。
姜南儀淡垂着眉眼,如何濃豔的麗色,在這疏淡的表情間,倒像是河西石窟中那些色彩濃豔,卻面目慈祥的菩提觀音。
那柔軟白皙的指尖在琵琶上橫掃千軍,豎卧暢談,仿若化作一只高飛的雄鷹,一時間猛虎出籠,如楚莊王一飛沖天,在天空中群雄相鬥,時而結伴而行,徊旋縱橫,又高飛鵬舉,掠過沙灘、林間覓食、時而于灘塗之上鷹孤狼視,一擊取虜,最後婉轉歸巢。
然而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已不似青年人的奮進,本已死寂,卻在曲中收撥之時向王座旁看了一眼。
就是那一瞬間的倔強眼神,令皇帝臉上的戾氣如虎狼頓顯。
金玉擊在肉上的聲音格外強烈,姜南儀的左額登時血流如注,白玉般的臉龐被污染的觸目驚心。
蕭淑之連忙上前,他用自己的楚衫去擦拭對方的面頰,可是即便污染潔白,那血卻越流越多。
他擡頭,正對上一雙含着擔憂的雙眼。
姜南儀最後那一眼,看的是太子。
蕭淑之心中發涼,卻看到姜南儀仍舊倔強的擡起頭,眼睛卻盯着皇帝,一字一頓的說:“太子殿下重傷未愈,不宜在此飲酒,望陛下恩準殿下回銮将息!”
他匍匐着,可是那只是因為□□上虛弱,他的眼神仍舊是倔強的,他堅定的認為,漫長的宴會與濃烈的酒會對太子重傷未愈的身體造成更可怕的傷害。
然而皇帝的眼神從陰鸷中逐漸走向平靜,語氣卻又散淡下來:“太子,既然姜大人血薦軒轅,好好回去休息吧。”
漫不經心的語氣,卻隐含着絕對的帝王怒火。太子淡淡的垂下頭,輕聲向父親告慰,走之前,這少年人的目光輕輕的将姜南儀的身影印在腦海中,便如同一抹清淡的浮雲退場。
姜南儀達到了目的,會場卻被攪鬧的亂七八糟。蕭淑之扶着他連忙坐在一旁,只聽得金不移忽然笑着橫插一句:“陛下,方才琵琶響起,臣只感到一片博大氣象,隐隐含着我朝之蓬勃,可見天佑陛下,福澤綿長。”
皇帝便含笑轉過臉;“你這張嘴不愧是金子中泡出來的,倒是逢人便說吉祥話。”
金不移倒是沒覺得不舒服,聳肩笑笑。
皇帝便又斜睇着姜南儀:“《海天拿青鵝》,最終乃是雙雙歸巢,為何樂音之中卻只有一只雄鳥啊。”
姜南儀小口喘着氣,眼中卻空無一物:“胡人之樂,本是天高闊遠,生死相随,然而有的人龃龉獨行,最終自己為自己陪葬,不配……不配旁人的垂愛。”
“放肆!”皇帝手中的金杯若同利劍一般擊碎玉山,姜南儀白玉面上又多了一條傷痕,已是鮮血淋漓,白璧有瑕。
随後他不去看皇帝陰沉的面色,施施然像個隐形人一樣仍舊在那棵老樹下木然的坐着,蕭淑之不顧及旁人的眼光,只能簡單為他處理,讓幹涸的傷口下不再繼續湧出新的血液。
他的白色衣衫上還帶着血跡,盡管如此,他卻雅然施禮:“臣近日新得一古曲,特請陛下聖聽”。
禦前獻藝,同一而不同意,名垂天下才子便是風雅,而姜南儀卻是那個被強制辱沒的人。然而蕭淑之的琴聲悠揚,卻自降身份,權當是陪客了,至少,他讓姜南儀不至于自己承受這些恥辱。
皇帝擡了擡眼睛,衆人也看出那氣略消散了些。
蕭淑之所奏是典雅的是雜曲《古豔歌》,其聲婉轉纏綿,空靈大氣,宛如升仙之人進入無災無痛的天國,同瑞獸仙人暢游于天際之間,那種優游卒歲的平和安寧。其文雅彬彬,自然符合這位南國才子的氣質。
蕭淑之一曲奏罷,只溫聲道:“良辰美景,莫要辜負。”
果然空氣中的氛圍又回來,對詩聯句,好比熱鬧。
酒酣耳熱之後,便是散去的時候。
姜南儀已經看到太子,他便在不少人東倒西歪之際易于離開,他扶着樹,那遠處有一個鬼一樣的影子慢慢靠近。
男人的面容更近,姜南儀仿佛失去了對命運的掌控。他輕聲道:“姜大人,陛下有情。”
蕭淑之淡淡的看着這一切,姜南儀像一絲空氣,将從他身邊消失。他低聲在空氣中留下餘音:“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