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呦呦鹿鳴

呦呦鹿鳴

太子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醒來,他昏迷太久,宮人以法哺入的水米進的慢,似乎在一種漫長的折磨中燥熱的度過這個初夏。左右将太子宮包圍的如同鐵桶,連蟬鳴聲都再也進不了東宮,太子的病症本來已經陷入一種末世的願景。但是太子看似溫雅,意志力卻堅韌的令人敬佩,确實在一個迎春花兒露頭的春日醒來了,連一向寡言的蘇太醫都稱贊皇子,乃是“貴胄之根,皇族之骨”,因此其求生欲超乎常人。太子這一醒,那些彌漫的血色倒是被洗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前朝青詞好手們的一番吹捧,無非是贊頌香草美人,以喻名臣聖主。

“甲一!甲一《頌秋霜賦!》”

“在這兒!丙二十《皇極奉天賦!》”

“……”

“啧,我他娘的就牙酸!”金不移進了吏部就和進了大蒸籠似的,這群年輕蓬勃的文士倒是姿态各異,左呼右喊,皮片亂飛,你踩着我,我挨着你,擦身大汗淋漓,個個碰頭挨肩,雪片似得文章不要錢似得踩在腳下。浸淫多年的老文官抽着水袋煙,半睜着衰老的眼,慢悠悠得哼唧着:“這一張紙莫不是一輩子的才華了。”

金不移左右搖擺,終于在人聲鼎沸中走進僻靜的中心處,眼見衆人皆醉他獨醒,中間那位好像個馴獸師似的,又好像看戲的大爺,就那麽自動被劃出一塊清淨的地方,雙臂一抱悠悠瞅着忙的打結的衆人。

金不移頂煩他這個死樣子,老僧入定,看到他,倒像是想到了另一個永遠一張棺材臉的男人,卻禁不住出口嘲諷:“我說你和郁銘那個死臉學什麽深沉,你是貴胄之後,他是世家俊才,但是要論和皇帝的關系,你才是第一流的,他現在倒是去刑部,你領了吏部,除非他有一天入閣,要不你倒是也不用怵他。”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卻也不信,誰都知道今上要改閣,又要改制,六部不過是個過渡的好地方,郁銘六部中坐鎮過最有權力的四部,說不擡他誰都不信。

金不移卻又看了看面前的年輕人,然而薛成碧是後起之秀,卻也不亞于前人而已。他心中的憂思卻也同時浮上,皇後的子侄便是後族,自古以來,後族是皇權崛起的保障,也是皇權崛起的威脅。他們這個褒貶不一的帝王,卻絕非什麽好相與之人。集權、削藩、壓制、對抗,現在已經生出多少事端了?

他轉念一想,在頭腦中的走馬燈中,忽然略到一個身影,白雪紅梅,那是第一次見到少年人的樣子,此後無論對方變得如何面目可憎,他在下意識間卻只能想到那少年最初的模樣。

似乎是發呆了半響,他回過頭,猛然發現薛成碧睥笑着看他,托着下巴一副欠揍的模樣。

薛成碧堵住了這個暴怒獅子的話口,淡淡的瞅着他:“你倒是有意思,每次臉上出現在這種表情,八成都是想到姜南儀了,你真是‘舊情難忘’呵。”

金不移居然也沒還口,他的眼睛越過面前那些年輕的士子們,放的空遠:“這人死了沒。”

薛成碧聳聳肩:“在大理寺被泡了不少日子的水牢,我都懷疑是不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了,總歸左寒今和他又沒仇,無非年紀輕愛玩兒,手段毒辣了點兒,也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就算審來審去也審不出來什麽結果,他只是一個抵罪的,想必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勢必要三緘其口,前兩天就放出來了,也不過是含含糊糊的掩蓋過去。”

他們心中都曉得,公事公辦,不過因為這個人是姜南儀,才變得暧昧不清、活色生香,仿佛每個和他有過接觸的男人,下一刻就會被卷入什麽桃色官司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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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移歪着嘴不痛不癢的哼笑:“沒死還真可惜,禍害遺千年……”

眼見如此,薛成碧卻挑了挑眉:“別在這兒擾我做青辭,沒用的骈詞俪句也得吏部出人,小心做不出好文章陛下責罰,倒時候咱們步了王大人後塵。”

金不移冷笑,姓王的自以為頭鐵找死賴誰,皇帝最讨厭朝堂之人提起邊塞征戰之事,一提到那些就能夠想到那個被先王寵愛的秦王。他一個清流,偏偏自己沒本事又去惹皇帝,也算是被姜南儀抓到要害,也只有他那個瘋子徒弟非要和他一樣走瘋路了。

“殿試的也都出結果了,刺殺這事兒鬧的沸沸揚揚的,倒是被大雪一層壓一層蓋過去了。明天瓊林宴,給你提個醒,好好見識見識你的新下官,這人……很有幾分意思。”

薛成碧俊秀的面容仍漫不經心:“我倒是還沒有時間關心一個新科狀元,怎麽,這位後生俊傑是個什麽人。”

金不疑笑嘻嘻的搓搓手,活生生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這位江南的伍瓊思,可是個人物。”他眼角一轉,卻是笑意不達眼底:“你是吏部長官,竟還問我對方是什麽人物,這可未免笑話了吧。若真不識這位英傑,瓊林宴上見!”

雍國有“科舉四宴”,鹿鳴宴儒雅、瓊林宴豐儀、鷹揚宴英姿、會武宴雄霸,然若說坊間邸報最愛的私宴,非瓊林宴莫屬。前宋名相文天祥《禦賜瓊林宴恭和詩》道:“獻詩陳雅愚臣事,況見赓歌氣象還。”吟詩作賦、曲水流觞,可謂一時雅人風流本色。

宴會是臨近夕陽落地而起,四時不敗的瓊花鋪滿華麗的堂院,彩綢紛飛,供奉的花朵與明珠點綴,白色的水晶石鑲嵌在杯盤上,剽色的青天杯中斟滿血紅甘醇的葡萄美酒,美豔的宮娥含着驕矜的笑容。

這一切的一切,似乎與姜南儀絕緣。他站在落英紛飛的粉桃樹下,身姿被埋藏在那墜着夢幻的純潔中,面色卻是陰郁的。

凡是有人掠過他,必定皺着眉頭,一臉晦氣的模樣。

金不移一面嘲笑着他們:“一個個人模狗樣,背地裏都是色中餓鬼。”

這些面上謾罵那個年輕美人的男人們,背地裏卻又将此當作飯桌上的談資,去意穢他的美貌。坊間那些暗藏污穢的龍陽之好、斷袖之風,雖不登大雅之堂,卻也成了某些龌龊之人的興好。

金不移不齒姜南儀,更不齒這群衣冠禽獸。

“哈欠!我說陛下怎麽回事兒,這糖結放太多了吧,有好東西也不是這麽堆的,好了我知道皇室有錢了……”

金不移不止一次口诽過皇帝的品味,這位帝王卻偏愛那些奢靡的物件,雖然皇室自言豪奢,可是先帝偏愛清雅的聚仙與沉速,向來以安神凝神為主,偶爾同臣子詩歌唱和,倒是有幾分風雅。太子不愛香,偶爾品些虎丘,茶味雖淡,以其內斂哲思為佳。今上卻偏愛濃烈之物,不似其父啓明帝、其子東宮一般沉穩,太過辛辣溢出,搞得每次開宴都和聚衆吸食五石散一樣泡在濃香之中。

薛成碧在一旁冷冷的口槽:“侮辱男人熏香的品味就如同說他不舉一樣。”

金不移“嘁”了一聲,眼神卻不自然的飄到桃花樹下的青年人,或許是離的略有些遠,卻只能看到對方細瘦的身姿,甚至因為牢獄之災多了幾分消瘦的美感。

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對方,口中卻冷笑:“看來又被放了出來,符文道的弟子可千萬不要再步後塵!”

倒是說曹操、曹操到。

忽然響起一陣極大的應和聲,笑聲不絕如耳,符文道身後烏泱泱的跟着一群人,卓有風姿的走了進來。他貴為三代帝師,身份不凡,周遭奉承聲自然是未減絕。

符文道笑的極為有禮,卻也對誰沒有偏愛,只是偶爾身旁會有人故作驚訝:“這不是今科狀元,原來竟是符大人的門生!日後定魚躍龍門,前途無限!”

符文道總是微微避袖,一如既往的沉穩:“這孩子還年輕,要經磋磨,也要請各位大人多多照拂。”

身旁的青年人身量極高,為人亦承老師的沉穩,便淡淡颔首,同這些人過禮。

直到那青年人擡起頭,看到樹下一雙隐藏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極力将自己躲在陰影中,可是他的目光仍舊澄澈,一動不動的望着他的老師。

似乎感到身旁的學生有異,符文道擡起頭,望向樹下的青年。

一時間,這繁華的假象好似“蔔”的被戳破,只慢慢冷卻成一片吊詭的氣氛。那青年慢吞吞的從樹後走了出來,在衆人尴尬的目光中走到了符文道面前,幽黑的眼珠也不曾眨着,就那麽看着他,随即微微一拜:“符大人有禮。”

他的聲音輕盈,卻絲毫沒有往日朝堂上的柔媚毒辣,如同流雲飛雪恬淡輕盈。

符文道并不看他,眼神甚至忽然變得冷漠起來,只是忽略他,帶着一群人魚貫而去。

往日的情誼都如同春江逝水,在這喧嚣的新宴上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乎連回憶的人都都感到倦怠。

姜南儀并不看任何人,目視前方,便消失的無蹤。

方才走後才留下一群人如同碎嘴烏鴉,個個張口閉口都是不屑。

“已經聲名狼藉,符大人都算給他面子了,偏偏還是這麽桀骜。”

“性情怪異,行事乖張又毒辣,不就是仰仗陛下寵愛嗎。”

“怕是這次在左大人的水牢中吃了苦頭,只能在咱們面前擺擺樣子吧!”

……

蕭淑之方踏入,耳聽如此,卻也暫停鶴步,他的冠為荊楚南冠,冠如遠山,兩鬓細細絲縧垂下,交錯那遠山淡眉溫雅如水,似玉山傾倒,饒有阮嵇風姿,此人卻含着笑意,便對那人群中方才發言的人道:“容大人,您看下官的冠,春寒料峭中可是絲縧護耳,便得一溫暖?”

眼見是蕭淑之,那人便連忙在拜,似乎很是仰慕:“倒春寒,這南冠戴在您的身上,倒是姿容俊美,更能阻擋回風,一舉兩得,豈不美哉!”

蕭淑之倏爾收了笑意,冷淡的拱了拱長袖,細長溫潤的眼眸亦微微垂下:“非我耳冷,大人心熱爾。”

他長袖飄然,留下這話便走,那容大人這才知曉話中的諷刺,滿面通紅,一時間竟張大嘴巴,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金不移看着,遠遠大笑起來,竟不在意周遭的目光。

唯有符文道卻同樣淡淡的颔首,路過那容大人,沉聲而言:“既心熱,該澆些涼水降降溫。”他頭也不回,帶着浩浩蕩蕩的人群入宴。

人群中随即響起一陣竊笑聲,那容大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很恨望着前方,雙目似冒出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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