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鳳來儀
有鳳來儀
今日大兇,忌出行。
大街小巷,人流湧動,少年少女也跳上街頭,只為一睹英雄之風采。
京城被一片紅色所籠罩,在東京盛大的節日中,盛氣淩人的市民便以“聞香”聞名,每個人都将家中的奇花異草擺弄出來,在大街小巷中争奇鬥豔。南國那些風姿爛漫的野果味,映着過分甜膩的爪哇氣息,或是江南清淡的君子花中迎風招展着北國铮铮的野草,像是打翻了壁畫上的色盤一般,讓人目不暇接。
這一片鮮花爛漫中,喧嚣的氣氛卻忽然戛然而止。
冷肅的鐵甲帶着腐鏽的氣息沖散了眼前的香氣,好像将這些熱情的市民澆了好一盆冷水。戰士們的兵甲帶着血跡入城,他們的鐵甲踏碎了薝蔔的典雅,踏碎了夜合的溫柔,踏碎了芙蓉之嬌媚,每個士兵的頭上都帶着白色的祭布,手中高揚的白幡在風中如同四散的游魂,沉默無聲。
熱烈中的人們忽然轉醒,他們是被保護到極致的籠中之鳥,而那些散失在戰場上的游魂,他們的白骨被鑄就成一座一座巨大的京觀,在殘陽如血的古戰場上成為永恒的矗立,他們的靈魂無法返鄉。
馬前的将軍背脊挺直如同古原上垂立不倒的青松,鷹目深邃,長空而嘯:“魂歸來兮——!”
黑色的将士們如同悲泣的獨狼,烈烈而和:“魂歸來兮——!”
八燦若繁花的東京城籠罩在一片黑色的肅穆中,沉沉威壓着禦座上的帝王。
在一陣欲望的殘虐後,便是雲散雨歇,姜南儀從床上爬下來,裹好身上的衣衫,半跪在床榻下。
一群宮女太監魚貫而入,便侍候皇帝換下常服。皇帝半眯着眼睛,卻不甚在意的似笑非笑:“還是這麽沒有眼力,弄好了就麻利下床,也不知道伺候朕更衣,倒像是個器物。”
姜南儀仍跪在一旁,待那些多餘的人又垂首出門,方強打起精神,面色平和的望着皇帝面前的紫檀桌:“人言道,功高震主。秦王殿下甫一回京,便鬧出這麽大的陣仗,東京城的人膽子都小,半是威懾半是心憐,秦王怕是印在心裏了。”
皇帝聞言,倒是一揚手,好脾氣的笑笑:“朕這個弟弟啊,從小就異于常人,古今中外,喜歡打仗的王爺有的是,打仗的王爺最喜歡謀反,因為打仗是極為鮮明的輸贏問題,打贏了一次就上來瘾,就總想要越贏越大,但是他呢,喜歡打仗純粹是為了心中那一腔熱血。”
姜南儀也有點聽不懂了,他躺在床上,周身像從熱水裏滾了一圈出來,因被折磨了許久,渾身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熱度,像一條新蒸的魚一樣散發熱氣。他的兩個眼睛快困的碰在一起了,腦袋正要磕下去的時候,卻落入了潮濕的手掌中。
他方才驚醒,發現禦前失儀,便不慌不忙的重新跪好,面色恢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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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卻含着些許平日不易得的柔和笑意。
“前朝之上,互相攻讦,黨同伐異,你的眼睛看的應當分明。”
姜南儀倒是認真思索半刻,極為認真的剖析:“據臣言,黨同是為利,陛下與秦王也是為利,只不過,禦座天下只此唯一,方顯彌足珍貴。”
皇帝哈哈大笑,竟不知笑他天真,還是笑他字字屬實,可那笑容瞬間卻冷淡下來,他低下頭,左手有意無意的摩挲手間的玉扳指:“你天性聰慧,洞察人心,可只有一點錯了,朕與秦王,争的是大義。”
皇帝與秦王的不可彌合,正在于對外的态度。坐上這張椅子的人,對于邊陲通常都有兩個态度,無止境的征服與擴張,或是追求一種絕對的穩定,皇帝或許更傾向于後者,然而秦王是軍人,于他們而言,用生命堆積出來的和平,必須要以絕對的征服作為代價,這便是王權與相權的絕對相融。
姜南儀默不作聲,他已過了孩童懵懂的年紀,對于天家那些繁複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憊懶。
皇帝的眼中便帶了幾分少年的狡黠,仿若民間兄弟相互議論,便該如此:“誅殺亂臣賊子是愛卿之責,愛卿若是真對秦王有興趣,便去見見他。”
姜南儀抿唇不語,或許,真的應該漸漸這位國人口中的大英雄。
畢竟,他曾經也想成為英雄。
箭矢若流星,一飛沖天,金镝苑中高聲喝彩,人流湧動。輪番上陣,幾經角力,魁首自然已經角逐出,衆人在喝彩聲中,無不手撫大汗,啧啧稱奇。
男人的世界便是如此,武人的世界充滿着孔武有力的身體與強勃的氣息。
一旁的小官抹了一把汗,身旁笑嘻嘻的一群武人起哄走過,小官白皙的臉頰氣的通紅:“笑屁啊!”
年輕的武人炸開了鍋,更加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這小書生腰怪細的——!”
小年輕氣的小臉兒通紅,嘟嘟囔囔的正了正帽冠,又向一旁的友人抱怨:“至盈,這裏是鷹揚宴,都是臭烘烘的粗人,咱們來這兒不是找罪受嘛!”
他心中“啊呀”一聲,忽然又看到被一群人包圍的、策馬揚鞭的年輕人,忽然覺得自己失言,眼前這個年輕的武人,可不就是王至盈的堂兄弟嘛,他這麽說不是得罪人家嘛!
他歪着頭,倒是看到自己這友人笑眯眯的摸着他的頭,俊美的臉上帶着些逗弄小孩兒一般的頑劣:“喔,是不是因為人家說你腰細啊。”
小年輕臉上炸開了紅霞,“咚”的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随後像一只蹦跶的小雀鳥一樣跑開了:“大混蛋!”
王至盈笑着看小孩兒跑遠了,臉上的笑容登時消失不見,他的雙眸燦若桃花,眼角眉梢帶着些輕薄的風流,然而他的神情卻多了幾分薄情。百年世家的公子,姿态各異,雖然多以端莊文雅為主流,偶爾也會旁逸斜出。
他的目光轉向人群中心的王至擎,年輕的武人大聲朗笑,他的左肩落下一只海東青,毛色鮮麗,威猛高傲的如同大将軍一般,王至擎微微擺肩,那海東青振翅而飛,不見蹤影。
一旁的年輕小夥子們跟着起哄,大笑大叫。
“至擎兄熬鷹,倒是把鷹給熬跑了!”
那年輕人是當朝振威将軍獨子穆冬青,年輕有為,早已經領了殿前兵馬司的職,年輕人一陣腱子肉在烈日下曬出麥色,他說也不說,跨刀上馬便同王至擎招呼起來。穆冬青練的是內家,底氣穩厚,王至擎卻是外家,以兇狠迅捷取勝,二人相互招呼,倒是棋逢對手,平分秋色,只是穆冬青忽然發狠,原形畢露,手成鷹爪,竟然殺機畢現,王至擎陣腳不亂,飛腳一蹬,二人各退半步,身後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拊掌之聲。
“這局倒是攻受異形,王兄守盤竟然絲毫不亂。”
“依我看,穆冬青雖然修內家,局勢倒是也兇猛,不愧是将門之後。”
“王至擎,這兒可沒有姑娘擲果盈車,只有大老爺們兒送你倆蘋果,接着!”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笑聲,只聽長空響起號角之鳴,這些年輕人頓時整肅,立即彎腰上馬,渾身繃緊。
便見到鸾鳳和鳴,衆禽四散,像是從籠匮之中放出的獵物。
一時間天空萬矢齊發,好一派獵獵輝煌的狩獵圖景。
飛鷹盤旋于蒼空之中,一雙利目抓起那逃跑的幼弱兔子,王至盈目不暇視,飛天一箭,将獵物收于手中。
不多時,蓊蓊郁郁的一片蒼翠之中,似有萬獸之王的咆哮之聲。
這下子連英武少年們都漸漸後退。
“是……老虎?”
“哪裏來的大蟲?衛兵何在!”
一場狩獵變成了尖叫聲四溢的反狩獵,王至盈同穆冬青雙目皆揚起,便看到一個銀白色的身影飛快跳出,二人登時下馬,穆冬青先發兩箭,中了那大蟲背脊,引得那大物疼痛嘶吼,王至擎同他赤身肉搏,一人一獸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招呼起來。
兩個身影一時間焦灼,只聽背後一陣打馬踏蹄之聲,一個玄色身影以利電之速騎馬飛奔而來,稍稍探頭,輕躍一掌,登時震碎了猛虎的腦顱。猛虎哀鳴一聲便悄無聲息,王至擎卻從它身下跳出,他倪着光,便看着馬前之人。
那人冷如利鐵,棱角分明,目帶寒霜,氣勢威人,飒飒獵裝随風飄蕩,正面色沉靜的看着面前的青年武人們。
王至擎看着這張臉,不自覺在其威勢之下,可更多是莫名熟悉之感。
京中還有這般人物,他又怎可能不識?
正在衆人怔愣之際,卻聽一聲低沉之語含着笑意:“王兄弟,見到秦王殿下還不下跪行禮?”
只見石厲身後帶着一群兵士飒飒而入,身後的符九思還拼命的給他使眼色。
王至擎深吸一口氣,方才跪拜在馬前:“草民王至擎叩見殿下。”
身後呼啦啦一片跪倒,高呼千歲。
石厲揚起披風,亦跪倒在秦王座下。
秦王微微擺手,利落下馬,聲音卻如同山石一般沉穩,亦如沉淵一般持重和緩:“諸位皆為俊傑,不需如此多禮。”
他兀自在前,石厲便稍後幾步距離,又看了王至擎一眼,對方心領神會,同他并行,在秦王身後默默跟從。
“少壯幾時,奈何老兮。少年英傑輩出,石大人,你同他們方差了幾歲,卻已經要被拍在浪上了。”秦王的一把嗓音低沉,似有若無的金屬沉音,他也不過三十歲,雖在壯年,卻猶有戰場磨砺的歲月。
石厲面上卻罕見帶着少年笑意,似在調笑秦王的故作老成:“恕下官無禮,殿下尚能飯否?”
秦王半睜開一只眼,側着看他,唇邊也露出些笑意:“能!”
四目相對,兩人輕笑出聲。
秦王忽然停住,似是而非的望着雜草瘋長的林中,似是輕聲問詢:“小王公子今朝武舉多魁,該是光宗耀祖,王氏宗族後繼有人。”
王至擎卻忽然冷笑:“若是族叔泉下有知,定會以草民不辱使命。”
王衍……王衍……
石厲眯了眯眼睛,下颚繃緊,秦王仍不回首,卻是淡淡發問:“彈劾王大人的禦史臺官,叫……什麽來着?”
身後尾随的白衣秀士方才上前,柔聲笑着道:“天禧二年探花,姜南儀,南國之冠,有鳳來儀。”
秦王一口嚼碎這個名字,在唇齒之間咀嚼,卻帶着一絲北國的晦澀寒意:“姜南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