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一搏
生死一搏
天上的風變了風向,地下的草木也要彎折。
氣氛因秦王的到來變得不同,鷹揚宴本是武舉之後,武人橫刀論武,飛沙走石的圍獵大會,因秦王的出現變得耐人尋味。
秦王月末進京,皇帝體恤親弟勞累,特命其三日之後觐見,秦王卻一改往日謹慎,次日竟真的未入皇城觐見,誰料次日便出出現在鷹揚宴上,這微妙的敵意已在空氣中蔓延開,或有些嗅覺敏感的人已經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然而武人終究是武人,對于那些彎彎繞繞,大多數的人不以為意。
秦王在五月初擊退鐵勒,将其放逐至水草稀薄的麥柯裏,六月中旬 ,鐵勒殘兵只能繼續後退,雖有弗弗人的威脅,然而七月初雙方交戰,弗弗人死傷更重于當朝,二者結為一股勢力,雖在暗處伺機而動,但終究懾于秦王的威懾,不敢向前一步,此已經是舉國鼎沸。秦王是英雄,是戰神,代表着不可摧破的神話,而這些貴胄子弟,亦被其一掌震碎虎腦的神威所撼動。
秦王揚起手中的利箭,幽黑的眸子卻帶着一絲灼熱:“兒郎們,将你們人生中的每一個獵物當作你們日後的敵手,那些北方的異族朝起晚息,他們手中的箭從不停止揮動,雍朝的英豪不能輸給他們!”
一片應和聲随即響起。
“箭之所指,劍之所向!”
那是一頭野狼,定是被人故意放出來,或許是秦王的英武壯足了衆人的膽氣,一群人竟沖上去肉搏,秦王身旁的文士在折扇後綻出一個笑意:“困獸之鬥。”秦王居高臨下望着血氣上湧的年輕人,似笑非笑的同石厲道:“年輕人有血性。”
石厲對此諱莫如深,并不多言,很是沉着。
反倒是王至擎于穆冬青相視一眼,并未再上前。
他們皆是出身世家,亦曉得,秦王此刻要的是一呼百應,而非個人出彩,這只狼,唯有在衆人的努力下被斬殺,方能顯現出他一人之下發號施令的無上權威。
漢子的聲音在金镝苑上回蕩着,奄奄一息的獨狼很快便血肉模糊,少有一些在旁湊熱鬧的文武官員,卻連連膽怯,不曉得這沖天的殺氣是如何而來。
金镝苑圍籠的獵物再次被放出,兒郎們皆挎刀上馬,個個精神抖擻,希望在秦王面前一展實力。
看着那些被肆意虐殺的生物,秦王負手淡笑:“石大人,你是武者,該在戰場上效力,不要汲汲于官場的猥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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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衣秀士亦以折扇掩唇,細長鳳目似笑非笑:“殿下說的是,石大人當年也是氣盛之人,官兒做的大了,心思到是多了起來。玩不開啊啧啧……”
石厲只抱着雙臂悠悠看着這群熱血上頭的年輕人:“梵大人若有雅興整日流連刀馬之上,也不至于在靛青河之戰中被鐵勒的左翼王拖下馬幾十米遠了,別忘了,在下為了救大人可是跑廢了十多匹好馬呢。”
梵清波佯裝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殿下,您看石大人倒不像以前那麽厚道了。”
秦王眼見着石厲那淡而無言的面容,即在電光火石之間,便看到對方的面色漸漸陰沉起來,唇角微抿,一瞬不瞬的盯着人群中。
他不自覺的按壓着手中的弓,只是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未動:“既然如此,臣便獻醜。”
縱馬而出,電光火石,倒是驚到了一群年輕人,梵清波皺着眼睛頗為迷惑:“這石大人怎麽咬牙切齒忽然瘋了一樣……”
石厲的馬威懾不可抵擋,梵清波眼見他沖了出去,下身紮穩,鷹目狡視,手中的弓箭卻在瞄準獵物,然而下一秒,那箭随着獵物竟迅猛沖入人群之中,頓時驚起煙塵,惹得一片驚呼!
“殺人啦!殺人啦!”由遠及近的聲音傳來,一陣陣鬼哭狼嚎。
“不妙!”梵清波大叫一聲。立即劫持了身旁的馬匹,卻被一股力量制住,他回首,見秦王黑沉沉壓着目光,上馬疾馳而去。
正在打獵的英豪兒郎們也都遠近聽到了些異常的聲音,便提着獵物回廊,一時間雞飛狗跳,面面相觑。
石厲的箭射在圍欄旁,幾乎絕倒一片,煙塵後露出一名玄衫青年,石厲見狀,死死的盯着對方。
那青年右臂被刺破口子,嬌嫩的唇卻咬住箭柄,生生被那強大的擦力蹂躏了面頰,一時間紅梅映雪,卻帶着幾分凄豔。然在他腳邊,一只死去的小狼正汨汨流血。
他大口的喘着氣,随即吐出咬出齒痕的箭柄,卻漸漸平複呼吸。
那年輕人的妙目清淡的掃過一圈人,停在秦王面前微微浮動。
秦王那幽深的眼眸似乎同他有一瞬間的觸碰,随後,對方的羽睫如纖弱的蝶一般避開了。
石厲對這一切毫無知覺,他的眼中只有這個活生生的人,抗住了自己致命的一箭。他的眼神變幻,面色即刻沉下去:“姜南儀—— ”
姜南儀之于石厲,永遠是促發殺意的索引,連梵清波都看出了不對勁,便下了馬,将折扇并在手上,笑着行禮:“從前聽說探花郎豐儀,果真是名不虛傳。石大人也真是不小心,怕是方才那小狼跑到人群中,石大人手箭脫了,卻反而傷了大人。”
他便看向秦王,見秦王面色靜泊,便喚人前來攙扶姜南儀。
姜南儀卻揮揮手避開,一雙妙目居高臨下的打量着梵清波,絲毫沒有半分尊重。
石厲的箭指着誰,他看的分明,何須旁人來替他洗刷隐藏。
“不牢大人費心。”姜南儀整了整衣衫,一手卻提着那只小狼的身體,這樣一個出衆的美人,手中沾了血腥氣味,面色清淡,怪異又有些令人齒寒,他一步一步拖着那獵物向前走,随即跪倒在秦王面前。
秦王手中的鞭子就那麽墜啊墜着,也不過是半垂眼看着眼前的人,随即微不可聞的笑了一聲。
姜南儀的心微微顫動着,僅僅這一聲,卻讓他想起了熟悉的感覺。
慵懶、肆意,不可忤逆的權威,他甚至能夠想象,皇帝平日在禦座上折磨他的模樣。
天家兄弟,果真同氣連枝、血脈相通,連大量人的态度都相似的很。
“臣姜南儀來此獻上獵物!”
姜南儀端端正正,朗聲獻禮,秦王清淡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起身吧。”
一時間那厭惡的目光卻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厭惡、鄙夷、憎恨,幾乎都是不善的情緒,然而姜南儀卻是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并未被此所影響。
人群中卻出了一聲尖刺的嘲諷:“這裏不是皇宮的床,想去就去,什麽東西。”
秦王的劍終于铮鳴,如同老鐘,衆人猛醒,方才發現,秦王正在以指彈劍,雖未明言,卻是無聲的震懾。
元帥陣前,容不得腌漬之言。
梵清波适意露出淺笑:“殿下,方才所見各位大人收獲不少,可在此清點,分功賞賜。”
秦王便掠過姜南儀,策馬回走,身後衆人也無不将他當作空氣,轉身回走。
石厲勒馬前深深望他一眼,仿若要将他這個人烙印在心中。對于此人的恨意與惡意,姜南儀也不過淡笑而已。
無可奈何與沉重的真相,最終只是短暫的一頁,只是難為石厲這樣的人還能記住,還能因師徒情誼為之搏命,這倒是難得了。
姜南儀越發覺得,自己非是出世,不過是籠中之鳥,卻反而以一種前輩的态度看待這些對他視若仇雠之人,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他最近慣常思緒四溢,經常發呆,此刻對着人群落後那些悠閑的流雲,竟是生出一絲難得的惬意。
直到他回過頭,便發現梵清波雙目微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梵清波算得上是個俊秀的文士,雖長仕于北地,身姿爽利下仍然難掩文人風氣儒雅。若是尋常人被這雙流波妙目盯着,大抵要臉紅了。然而姜南儀的眼神卻只輕輕飄過,便孤身向前。
梵清波倒是好脾氣,絲毫不在乎對方的冷淡,猶自追了上去:“姜大人難道不好奇,我在想什麽,看什麽?”
姜南儀拎着那只挺有斤兩的小狼,微微喘着氣,淡淡的出聲:“我素不愛強人所難,大人難道說話還要旁人去問嗎。”
梵清波頓了一下,那雙眼眸掃過青年消瘦的背影,眼中興味卻更濃厚了些,他仍舊追上青年,卻見四下人煙稀少,只是聲音變得略微清朗一些:“姜大人縱使才華傾蓋,卻并非百戰神算。或許,姜大人并不知曉,王爺此刻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京中!”
姜南儀的耳邊随着風聲掠過這些言語,戰事正在關鍵,皇帝一旨谕令召秦王回京述職,秦王回京的原因并不重要,他能不能再走出京城才更為重要。秦王再向前一步,他的聲望就過大了,然而再退後一步,他的性命就難留了。在二者之間,他仍舊選擇了步岳鵬舉的後塵,被那虛妄的金牌召了回來。自所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卻用一塊牌子威懾秦王,受命于天,從無不受之說。
梵清波腿長腳快,便跟上來,像是大街上那自賣自誇的王婆:“姜大人,沒人會在意秦王歸京的原因,但下官并不認為姜大人同那些俗子一般,只在乎那些蝸角蠅頭,即便是至尊權利,難道就比得上天下百姓嗎?”
姜南儀停住了腳步,這次,他回頭正視梵清波,對方的眼中卻多了幾分端肅:“大人可能覺得在下居心不良,然而大人也是治百家學說出仕之人,自當知曉‘民貴君輕’,天下的讀書人難道只知道做些迎合君王的把戲,而不知道文臣死谏,武臣死戰的道理嗎。”
姜南儀垂首,卻輕聲的,像是自言自語般:“無非都是棋子,又有何不同。”
天下的讀書人都要靠權力去實現所謂的入世理念,而到了最後,不過是不同勢力之間的工具人,皇帝或是秦王,哪怕還有趙王、韓王,不過是名號上的不同,即便是名垂青史或是遺臭萬年,百姓的苦難仍舊是百姓在遭受,讀書人的彎腰也不過是讀書人共同的選擇。
梵清波的唇微微抿着,這容長臉的秀士,少有認真的時候:“大人未免看輕了自己,也未免看輕了陛下與秦王,陛下與秦王皆是當代英豪。”
或許是大悖逆之言,也或許是他由心發問,梵清波的唇湊到了他的耳邊,聲音飄然輕盈:“他們争得,是決定國家命運之路。”
姜南儀的眼睛倏爾睜大,可他只能死死盯着梵清波,嘴唇微微顫動,卻不知說些什麽。
他是恢複官位的禦史臺長官,按理來說,他該做陛下鷹犬耳目,他也确實如此。然而此刻他本應該大喊一聲“悖逆之言”,他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
姜南儀是皇帝的一把豔幟,漂亮,兇狠,鋒利,被迫的忠心,皇帝命他開疆拓土,發奸擿伏,他屈服了,因皇帝或許貪戀權勢,但是在權勢的遮羞布下,沒有人比他做的更好。
秦王只不過是皇帝的另一個對手,可是若這個對手不僅僅是皇帝的權力之敵呢?
他恍然想起了皇帝那日深沉的目光,他說,“朕與秦王,争得是大義。”
梵清波看着這美麗的面龐,陷入了一種面具破碎的脆弱之中,那種深深的自我撻伐與诘問,正是所有還沒有成為精神奴隸之人共同的表情,然而這種思考恰恰是致命的。
他微微一笑,便又是那個俊秀可親的沙場秀士:“大人要想知道結果,要自己看看,看看秦王,究竟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