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玉碎朱屏
玉碎朱屏
皇帝下了裁決,姜南儀參戶部堂官貪墨軍費之事,将兩個堂官處死,對戶部尚書,只是督個“管教不嚴”的罪名,只是扣了些俸祿了事,只是衆臣等着下一步發作起來,卻再也沒了什麽消息。這一場鬧的聲勢浩大的貪墨官司,就在午後的塵息之間消散的沒了聲音。
然而随之而來的,卻是衆人的議論紛紛。軍費貪墨不是小事,若說這整個雍朝,真正持軍之人無非秦王與南雲的蕭家。蕭家是先太祖的義子,初代家主生性持重內斂,深得太祖信任,雖在祖制崇文抑武,卻仍舊能占據南陲,掠地無數。蕭家的孩子,不需當朝提醒,每一代每一世,都會被送進宮中,美其名曰上體恤臣意,其實無非是威懾而已。而每一代的皇帝恰恰對蕭氏的聽話感到滿意,極盡榮寵之所能。
所以還剩下那個必須被針對的,便是秦王了。
就連升鬥小民都知道,親兄弟還要明算帳,皇帝和秦王之間,差的可是一個帝王的寶座。
民間于是風聞其事,都言軍費忽然體大,皆是秦王與今上不和,因此欲擴充軍費。
今上看似沒有深入追究,反而占盡了上風,天下臣民已經替秦王坐實了這份大罪。
“秦王殿下現在大勝而歸,可能是覺得自己能篡位不成?”
“噓——天子腳下,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門外的人聲鼎沸,天子腳下的臣民熱衷于此等王侯将相的瑣碎轶事。姜南儀獨坐家中,心卻蕭瑟。
皇帝這招,實為殺人誅心,像是慢火熬炖,一點點溫水煮青蛙,又是刀不血刃,任秦王英雄蓋世,也抵不過這些百姓的惡毒猜測。
秦王與将士們在前線奮勇殺敵、馬革裹屍之時,可曾想到這些受他庇佑的臣民,其信任與熱情脆弱的不堪一擊?先前還被秦王的英雄與忠貞所征服,瞬間便能夠擊潰自己的信任。
他知道,皇帝在等,在等他這把劍給秦王最後一擊,再惡毒的猜測不過是猜測,然而禦史臺的權力,能夠羅織足夠多的罪名,将猜測變成真實,無論他是否足夠的真實。
他想到的是秦王沉默的臉,他的英雄氣概,卻只能如同匣裏龍吟,再難翺翔九天。
皇帝的寶座,也許就會是他的陵墓。
他的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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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初衷是為了什麽?是為了用另一種方式保護天下沒有依靠的民衆,還是為了實現兼濟天下的願望?這麽多年來,竟然只是成為帝王手中之劍,一次又一次無力的去傷害旁人。
或許他在陰鸷莫測的帝王手下保護了更多的人,卻也傷害過無辜的人,最初,他也曾經想要将夷狄趕出中原,然而終究畏葸不前,選擇平和的過活。
他心中帶着一絲诘問,第一次有了想要反抗的想法。然而還未等自己做出回應,朝廷倒是先炸開了鍋。
朝廷卻在這個時候換了血。當朝的參知政事,符文道,乞骸骨而退。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姜南儀一如既往地,在朝堂之上同人吵的厲害,卻只聽門外外侍急急忙忙的闖進殿中。
皇帝一臉笑意的看着,聲如滴水:“何事如此慌張,擅闖朝堂?”
那外侍跪下,一臉急慌:“今上,符大人突發急症,眼下已不省人事!”
那聲音一字一頓的打進了姜南儀的心中,心卻如墜冰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殿門的。
皇帝變了臉色,立刻便退了朝,一群大臣在一起也仍舊烏烏泱泱的私語,姜南儀像個游魂一樣,此刻竟覺得此身飄渺,不知何去何從。他漫無目的的走着,頭腦空空,淨不知何時走進了內宮。孫休向他微微一拜,倒像是早就曉得他會到來一般。
姜南儀的眼睛略過他,無神又無禮,他也不在意,只是看着青年走進內殿。
皇帝長身玉立,在高聳的匾額之下,孤家寡人,天下至尊。他負手而立,眉目卻陰沉的攥緊,映着姜南儀茫然的神情,一時間竟透露出一絲絲凄然。
符文道位高權重,已是多年的參知政事,然而許多新人卻已不知,他也曾經是皇帝的老師。
皇子奪嫡,深宮喋血,這位老臣一直陪在學生身邊,從至近到至遠,似乎沒有比他更了解學生的人了。
刻薄寡恩的皇家中,任何情感都是稀薄的,然而對于先皇的愛來講,符文道卻更像是一個父親。
此時此刻,作為老師、作為父親,他的身體轟然倒塌,似乎整個國家都随之震動。
姜南儀呆呆的,也不行禮:“他怎麽樣了呢?”
皇帝就那麽靜靜看着他,陰沉的眉目間間舒展開,似乎君王的孩子氣只是一時的錯覺:“朕準你去看看他罷。”
或許是最後一眼。
姜南儀馬不停蹄的趕到了符文道的府第,本應該人馬熙攘,然而府中卻又大門緊閉,一副閉門謝客的駕駛,因而甚至顯得有些冷清。
非常符合他本人的行事風格,姜南儀心想。
符文道是個圓滑老練的不倒翁,同時也深刻的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他身上的光芒太多,卻不能真正令帝王感到芒刺在背。
前朝的霍光,一手拱衛漢宣帝登基,他們更有着血統維系,然而卻依舊被處死。
一個皇帝的老師,一個權臣,更是如此。
然而姜南儀并不看重這些,他看中的,是符文道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所謂“好人”是什麽樣子的呢,他翻進了符文道的家中,一如他多少年前在這裏游學,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看起來确實有着今上賜予的、體面的宅子,然而宅子裏面,什麽都沒有。
是真正意義上的什麽都沒有。
姜南儀縱使處在困頓之中,也會在院中放置一些風雅之物,處于某種自我折磨的心态,提醒自己不幹淨,也出于姜家族人對美的追求。
然而符文道家中的內院幾乎是光禿禿的,即便是花草,也都是從南國舶來的佛手與刺球,竟然都是些旱生植物,不需澆水也能活下去。
很像他那個人,一個從少年開始便野蠻生長、骨頭堅硬的柱國。
“這些東西,天生具有一種韌性,無論身處何地,甚至遠離家鄉,在千裏之外被人奴役驅使,也從未放棄生存。人如果向世俗低頭,那才是毀滅的開始。”符文道曾經指着這些堅硬的植物對他說。
他呆呆的望着那些植物,眼中忽然湧起熱流,卻看到有人将蒼老的手指伸到那堅硬的植物上。
姜南儀怕那上面的倒刺傷了他,連忙握住他的手,然而卻又縮了回去。
老人看着面前低頭的年輕人,不禁嘆息一聲:“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太過追求純粹,其實不是做官的料子,可是人又拗。”
姜南儀仍舊低着頭,卻也不敢看他。
這蒼老的老人,宅子的主人——符文道便随意拉來兩個凳子,姜南儀連忙去扶他,他卻輕輕推開了對方:“我還沒老死過去,可別看不起人。”
他随意的坐下,一手拄着拐杖,另一面,姜南儀左右看看,也乖乖的坐下,卻仍舊不敢看他。
“你這個做學生的來看一個快死的老頭子老師,也都不願意說一句話送終嗎。”
壓力太大了,姜南儀感覺那種悲傷快被沖淡了,他感覺以前被老師制裁的痛苦又隐隐讓人胃疼。
“老師你說話還是這麽……”
他擡起了頭,終于正視符文道,想要出言頂撞幾句,卻在看到老人面上蒼白的病氣後驟然停住。
符文道将盡八十了,聖人之齡,或該羽化而登仙了。
他總感覺離開老師不過數十年光景,然而這個年紀的老人,衰老的速度也無法與閻王抗衡了。
符文道卻哼笑一聲,眼睛卻依然矍铄:“你這個年輕人怎麽總是暮氣沉沉的,拿出你在朝堂上萬人敵的模樣。”
姜南儀只是一味苦笑,雖然如此,終于是敢看向老師:“您別笑話我了……老師,您身體—— ”
“死不了!”
符文道站起身來,拄着拐杖,似乎在等着姜南儀去扶起他,姜南儀仍舊向從前一樣,去攙扶符文道。然而他終于長大了,從前這個少年人總是蹦蹦跳跳的,對待老師也如年幼的晚輩一般,總是帶着幾分親昵的孺慕,然而此刻,終究是帶着更多的禮節,多是近鄉情怯,雖帶着尊重的恭敬,卻都讓兩人生出一點悲涼之情來。
符文道同他在小院中慢慢走着,二人卻不言語,只看到桐花簌簌的落下。
符文道望着那開始流失青春的生命,又似乎在懷戀什麽,他走到已經有些衰老的桐樹前,靜靜停着:“快十年了,你也不年輕了。”
在官場上,而立之年正是進發之時,然而後進之人又如猛浪,三十歲,終究也還是老了,這個年紀,很多事情不能後悔、不能回頭,連從前走的路也已經不能再回頭,人生幾乎在此時定性,後半生多少人,都在此庸庸碌碌的折斷了根骨。
十年前的姜南儀,正是風華正茂的十七歲,到了今天,他陷在鐵籠之中,幾乎無法脫逃,而他自己也不停的選擇沉入其中。
他看着姜南儀,姜南儀也知道,老師想從自己口中得到一些答案,哪怕這些答案看上去只是敷衍與欺瞞。
姜南儀嘴唇微微顫着,眼睛卻無可避,符文道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徒兒,只輕聲的嘆息:“你剛拜入我門下的時候,記得我給你講了個故事嗎。”
姜南儀點點頭:“是孔聖人,終其一生,他處在困頓之中,殷商之肆,在大限将至之時,有先祖托夢,即便是聖人,何嘗無落葉歸根之悲。”
符文道看着他,雙眼卻仍然堅定:“你從南道來到這裏的時候,一腔熱血,不是為了某個人,你和我說,你家族人丁凋零,你看到南方的荒年,孩子吃觀音土,死的很凄慘,你同我說,你今生要光明正大的,讓這些孩子都能吃上飽飯,這樣你才有資格回家,回到家裏那些孩子面前,聽他們道一聲謝。”
“我且問你,孔聖人這一生推崇周禮,護衛疆土,栽培聖賢,至死才有資格夢回王陵。你做這些事,難道不會令先輩蒙羞麽。”
姜南儀早已淚如雨下,這些話,唯有在符文道的口中,才會令他又疼又慰藉。
“老師……”
符文道手中的拐杖不停的擊打着地面,面色也有些隐隐的火氣:“你這麽多年,被陛下一味折磨,為什麽從來不曾求于我呢!”
姜南儀只默默落淚,嘴唇卻緊緊咬着:“我不想令老師蒙羞,更不想令老師為難,皇帝他……生性如此,您也知。”
他萬念俱灰,唯有在老師面前,感到羞愧難當,然而頭上卻是老人蒼老的手,幹癟的手指像父親一樣撫摸他的發,輕柔和煦:“我做過皇帝的老師,比你更了解他,但是你卻陷入自己的情緒裏無法自拔。不能保護學生的老師,是失職,不能保護兒子的父親,是失敗,你或許有錯,但是更大的錯在我。”
“老師!”姜南儀睜大眼睛,“這和您無關,學生是自尋恥辱罷了。”
門外響起了短暫的敲門聲,符文道眼睛微微動容,他看着姜南儀,似乎他們以後竟不會再相見了一般:“去看看你師娘吧,南儀,我對你從來都是那句話,心如匪石,不可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