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流雲散
風流雲散
姜南儀自然未曾想到,自他來到東京多少年,能夠見到血緣之親。
面前的少女放下鞭子,露出一張年輕豔麗的面容,雖是嬌豔的玫瑰,到底還年輕,像是長滿刺一樣冷淡,帶着些少年人的沖勁兒,而那小少爺反倒折了回來,見到姜南儀,面色先是不虞,卻又反過去靠近少女,人家自是垂着面頰不理他,他卻叨叨起來:“哎,你這人不講理,怎麽追着追着還不追了,我說,我再跑得慢點兒,讓你追行不?”
姜南儀看着面前一對少男少女,倒是有些說不出話來,女孩子美麗,卻有種傲氣與冷淡,拿鞭子抽他的時候也是面無表情的,這男孩子素日嚣張跋扈慣了,此刻倒是被制住了,一味的傻氣了起來,看上去竟有幾分癡癡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
姜南儀的唇角卻不由得浮上了一絲微笑,這倒是年輕人的孽緣了。
女孩子便擡起頭,頗帶冷淡的看着他:“你要是再敢在我哥面前犯賤,我就撕了你的嘴。”
姜南儀還沒從少年人張惶失措又氣性的面容中回過神來,手便已經被拉走了。
他的妹妹拉着他的手,在衆人的竊竊私語中又将他堵回了房門。
大門一閉,門闩一拉,妹妹便陰沉的擋在門前:“你不知道多少人想殺你,傻了嗎,光明正大的就往外跑。”
姜南儀雙手便無奈的舉起來,只是笑笑:“我的命沒那麽值錢。姒道,你長大了。”
眼前的堂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或許他還沒有成為真正的女人,眼睛裏還有那種少女時期的蘇世獨立,然而她看上去,終究是沉靜了許多。
很小的時候,這孩子就很瘋,那是不同于稚子一般無知的懵懂,而是過于早熟而産生的瘋狂。即便家族裏出了許多過于異類的孩子,她仍舊算得上是“非常人”。
超強的執行力、聰明的大腦、冷酷的性情,看起來是一個絕對憑借理性去做事的人,明明能參透真理,卻總是率意而為,甚至不思慮任何後果。姜家自從退出朝廷隐遁江湖之後,手中積累下來的很多産業便由着她去打理,她做的風聲四起。正因如此,姜家的親族卻反而寵愛這個孩子,她太像一個純粹的姜家人了。
姜姒道的眼中波光微動,即便是姜南儀,他仍舊很難想見,妹妹究竟在想什麽。
她的眼睛幽幽的看着他,似一潭幽深的水,若說曾經的妹妹還有幾分年少輕狂之氣,現在的她,已經能夠将那些異于常人的瘋狂念想壓制起來了,帶着一張冰冷的面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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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是如此令人捉摸不定的妹妹,依舊死死的抵住門,她看着他,還是帶着幾分孩子氣的脆弱:“南儀,現在和我回到南面,皇帝找不到你。天高皇帝遠,縱使你先前陷入到朝廷漩渦,只要一走了之,後續的事情便不用再管了。”
姜南儀笑嘆一聲:“太遲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姜家的手段高超,終究也是上不了明面的東西,若要逃,便是終身在帝王的陰影之下過活了。
姜姒道面上的柔情漸漸散去,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你在他手下有過一天好日子嗎,姜家的人的确不在乎虛名,這并不代表,可以任由他人潑髒水。你只管回去,我們自然有辦法讓‘姜南儀’永遠消失在宮廷之中。”
姜南儀便轉過頭,将自己面上的一絲難過遮掩起來。縱使他在旁人面前可以不在意、或是假裝不在意,但是在摯愛的家人面前,他已經是一個失敗者,一個猶如家族的可憐蟲兒。
祖祖輩輩的姜氏族人,以先祖榮耀,立志恢複先祖榮光,為了表達對皇權的蔑視,即便宗祀被皇帝拔除,即便被皇帝腰斬、分屍,仍然能在臨去刑場前冷冷的注視當權者,就為了他心中不能屈服的理念。
皇帝想要萬人之上,他的祖先們偏偏逆反,打擊暴徒,□□權貴,鋒利的是帝王手中好用的一把劍,可是這般桀骜終究令皇權無法容忍。
絕不屈服的、決不肯向任何權力讓步的族人,卻向自己的敵人搖尾乞憐。
他幾乎能知道,當他的惡名傳至四方之時,他的兄弟姐妹心中拿濃重的失望。
姜姒道随之跟了上來,但是聲音卻異常沉重,周身威壓極其低重:“你難道忘了,雍國的先祖本來是五代祖師的主君,先祖為他打下江山,就因為這主君妄自尊大,懼怕先祖分庭抗禮,竟懷恨在心。祖師本不在乎名利富貴,他奪了祖師的一切便也罷了,卻借機誅殺祖師與我族人,将我們姜氏的宗廟堕為私祀,自此之後崇文抑武,才造就了如今的軟骨頭。若不是祖師料定先機,姜氏早已被滅門,何來今日的枝葉蓬勃?”
她說起祖師的時候,那年輕的面龐帶着複雜的神情。她分明帶着不甘的怨恨,恨祖師私自将姜家帶進歷史的戰争之中,姜家如同牛馬被驅使,最終卻死傷無數,一代英傑幾乎都被一網打盡。可她卻又實在敬佩祖師,如果不是他在朝堂翻雲覆雨,姜家如何能在時代前弄潮,如何能登上這場天下的曠世舞臺,書寫無數榮光。
“有因必有果,這是他先代造孽,才讓國家兵連禍結,為何你要肝腦塗地,為他的後代鎮守江山?”
這年輕的巾帼,雙眼微微眯上,卻帶着認真的思量:“何不借機拱火,留下秦王,讓二人長遠互鬥,彼時王朝定有英雄,再不濟可扶太子上位,太子是你的學生,你也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倒時大業可成。你現在不做,以後我們也會做的,就是為了幫你報仇,我們也會做!”
姜南儀卻覺得心驚肉跳,他豁然張開眼睛,卻是失聲:“姒道,你遠在楚南,怎會将這些黨争知曉的如此清晰,又如何會想起這些篡逆之事!”
姜姒道抱着雙臂,在庭中悠悠信步,卻看着他平靜的出聲:“這麽多年,争權奪利的人都換了幾批了,只有你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皇帝、秦王相争,勢力之大,人人站隊,連平頭百姓稍微動腦都能參透,你還以為天下只有你自己是個被辜負的聰明人嗎!”
姜南儀呆呆的坐在藤椅上,他是被妹妹的話所震驚了,過往朝堂之上的一切硝煙,竟又顯得如此可笑。
是啊,對于百姓來說,能吃飽飯便是好事,皇權的鬥争有什麽重要呢。這些大人物自以為威懾天下,不過是百姓口中茶餘飯後的閑談罷了。就連他、金不移、薛成碧,乃至于皇帝、秦王這樣的人物,對百姓來說,不過是壓迫者,是陌生人。他的族人如此聰慧,南方形勢複雜,相比姜氏也定好好經營了。
“你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姜姒道在哥哥耳邊低聲吟喃,姜南儀剛想叫住她,便發現這妮子一個翻牆不見了。
夜上重火之時,南雲樓依舊人聲鼎沸,待蕭淑之看到水榭上的姜南儀之時,正是滿月之盤闕成弦月之時。
人聲鼎沸中,他卻只見到一個背影,姜南儀自來是如此的,他一向是個乖孩子,即便是喝醉了酒,便只是安安靜靜地,不給旁人添麻煩。
他繞過去,看着那潔淨的側顏,方才發現,清冷的淚已經滑落,然而姜南儀仍舊輕輕拿起杯子,一杯一杯的苦澀小酌飲盡,盡管在旁人看來,這種自我折磨式的發洩讓人心中郁悶罷了。蕭淑之的身上還帶着塵土的氣息,卻在此刻歇下,他脫下身上的旃服,方才将手中的酒杯推到姜南儀面前。
“你一向身體不好,還喝這些冷酒。”
姜南儀微微低垂下頭,手指摩挲着那杯溫熱的酒,清淡的味道,似乎是東瀛的櫻花入味。
櫻花是東瀛的國花,盛開繁盛燦爛,凋落帶有死亡之靜美,然而這花泥并不好聞,充滿着一種腐臭的氣息。
在最美麗的時候采花入味,将這花留在最美的時刻。
姜南儀飲了那杯酒,卻不看他:“你知道我在這裏。”
“我同譚素柔素有交往。”
姜南儀聽到,卻帶着幾分戲谑,便張開眼睛看着他微笑:“想不到蕭大人幾多紅顏知己,連天下聞名的譚素柔也‘難逃魔掌’。”
蕭淑之亦回之微笑,他雖溫柔,笑容卻不溫柔:“是啊,若我不是譚素柔的‘入幕之賓’,也不知道前幾日南雲樓發生的‘好事’了。”
金不移在南雲樓鬧的厲害,跌跌撞撞的出了門,彼時姜南儀正昏倒在床上,卻不知道他鬧出來的亂子。譚素柔同南雲樓的老板好一頓的平息,又被薛成碧叫了過去入了一場鴻門宴,這一系列的事情,怎能不叫人疑窦叢生。
蕭淑之何等聰明之人,看人看事,洞若觀火,自然早就對金不移那些小心思猜的一清二楚。
“我來到朝中做質子的時候,許多事情似乎還沒像今天這樣糟。一晃這一批人都年歲漸長,皆是夕日同袍,反而個個鑽了牛角尖兒。”
姜南儀知道他是給自己留幾分面子,許多難聽的話,不該說的事情,也就不說了。
他沉默着,不知如何相對,蕭淑之嘆息一聲,卻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堂妹來找你,你也莫看我,如履薄冰之人,眼睛自然要留意一些。只勸你一句話,這些年,你的兄弟姐妹在南經營的很好,若是你想要回家,舍了這一切,那便舍了吧。”
他又低聲道:“你的親人,終究是關懷你的,這已經是天下至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