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懷璧其罪
懷璧其罪
金不移将那累的氣喘籲籲的馬扔到一邊,薛家的仆人便忙不疊的追上去,他一邊接過汗巾,只是粗聲粗氣的喘息起來,兩道細眉頗有些不耐:“薛成碧人呢。”
老仆倒是沉穩,只是一邊随着他快步向內堂走着:“家主進宮了。”
“什麽!”金不移登時轉過身,大叫出聲來。
薛成碧在巍峨紫宮之前,似像是聞到了空氣中的波若香氣,甜膩的味道若有似無。遠遠望着,一群小太監快速跑着,只擡着大箱子滿宮中添香。
“快快!緊着添!”
孫休彼時悄聲出現,難得露出一些笑意:“國舅爺見笑了,手下這些小子做事總是毛手毛腳的。”
薛成碧也跟着孫休,緩步向內宮走去,亦是回以微笑:“大人還是向從前那麽叫我罷,如此調侃小子,實在折煞。”
孫休眼角笑意卻未褪去:“國舅爺便是國舅爺,從前您是孩子,孩子可以講情分,如今您是國朝至關重要的大員,奴才是不敢逾矩的。”
兩人方到了門口,孫休只微微拱手,薛成碧眼角餘光看着那已出現白發的老者,只是似笑非笑的嘆道:“我倒是希望,我永遠是那個孩子。”
香氣濃郁,卻并非薛成碧熟悉的味道,他只是拜倒在地,卻是一派從容。
那香氣似乎是在空中盤旋,卻不見什麽焦灼氣味,皇帝仍在低頭,沉而有力的筆走龍蛇,不過一瞬間,便擡起頭,似是有些驚訝的看着面前的青年:“你這孩子,怎麽來了半天竟也不喘口氣,趕快起身。”
薛成碧這才笑着起身,卻也不上前,只是一只手背着,聲帶溫意:“臣看着陛下難得有興致,想近日陛下定時為了西南赈災一事累了許久,此刻便放松放松也是好的。”
皇帝的筆微微向前伸出,薛成碧便從容向前接過,只置于手掌上不動,皇帝一指微點,他方将其置于筆架之上。
皇帝待他一向溫和,只像是不經意問道:“近日可去祭了符卿?”
薛成碧一板一眼的,便面帶些沉凝,微微嘆息:“說來慚愧,臣幼年之時曾求學于符大人,偏偏符大人府中設靈堂之日,臣正在協同處理西南赈災的貪腐案,十萬火急,竟不能親自送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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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像是個溫厚長者一般,立刻皺眉說教起來:“你這總是這般随性又欠考慮,那符大人算得上尊師,你竟不去拜見,有什麽緊急的事情同朕說一句,朕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吶。”
“陛下所訓有禮,是臣失當。”
眼見薛成碧又要跪下,皇帝便又嘆息一聲,即刻便扶起他:“你看看你,年紀輕輕的如此板當,你畢竟年輕,這些細微之處若不妥當,日後如何擔當重任呢。”
他在書架前像是摸索探找,忽然頓了頓,聲音也低沉下來:“符卿過世,依你之見,誰該進為首輔呢。”
這話便如千斤洪鐘,若叫旁人聽了,便要吓得說不出話來。薛成碧卻仍是搖搖頭:“臣不該探論此事,為此以示公心,陛下運籌帷幄,必定能為國朝進一位最适當不過的首輔。”
他擡起頭,便見到皇帝的眼睛一直睥着他,從封王開始,皇帝這般打量的習性卻一直未改,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發現了呢。
皇帝手中便拿出一本珍本,又是笑道:“你也總是這般期期艾艾的,年輕人該有些朝氣,朕看皇姐家那孩子在禦史臺,日日不羁,像個霸王似得,倒是有幾分稚氣可愛。”說着便朗聲大笑起來,又說起那小公子在京中打殺豪強、救下孤女的事跡。
薛成碧一邊聽着,只是挑眉:“臣有時也羨慕這孩子,倒底是父母溺愛的孩子,性情也純稚。”
皇帝便将手中珍本遞他:“瞧着朕一直拉你敘舊,倒是忘了本來的事,多久沒送你書冊了,這是前段時間,魯地進貢的鄭《詩》孤本,朕看着,這書前人校的是很好的,尤其是那魯頌……”,皇帝微微擡起頭,眯着眼睛看他:“很值得你學的。”
薛成碧便奉過那書,恭敬以謝上皇。
皇帝又嘆息幾聲,只是像看着疼愛的晚輩一般:“朕瞧你總覺得孤茕,人生在世,權力富貴你是有的,也該學着享受,不要總像個老學究一般。罷了,下吧。”
薛成碧方後退幾步,即當轉身,卻聽着身後皇帝輕聲叫住:“太子……最近進學如何呢。”
他微微停下,只有半面臉在廊柱遮擋的陰影中,那聲音堪作柔情:“君臣有別,臣自然是不知。”
“這孩子太端方了一些,總叫朕疼不起來,不像你,總是招人憐愛的。你也是挂着那些虛妄名聲,你算是他舅舅,又沒差幾歲,更是他在進學上的前輩,多去指導他的課業也沒什麽。”皇帝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同誰說話,也不叫人進來,自是自顧自的起筆書寫。
似一陣風吹過般,皇帝的面前便已經站了一個身影。他側着身,白衣皺皺巴巴的,滿是憔悴的灰塵,人确實白皙如玉的。
皇帝此刻方差人進門,孫休已拿來熱巾子,只給青年奉上,他卻像是神游太虛一般,也不接着,只是淡淡的望着大門。
皇帝面上的笑意即刻褪了下去,冷淡的将筆也抛在一旁:“你出去罷。”
孫休望了美青年一眼,扔将巾子放在一旁的桌上,便推下去。皇帝此刻卻親身而下,以手挑起青年的下颌:“尖尖瘦瘦,倒是越發惹人憐愛了,可惜,你若是有成碧那般知情識趣,倒是能更惹人憐愛。小姜,不要給你臉不要臉。”
姜南儀那憔悴的面容竟如同春風微起瀾,那是一種純然美麗的笑意,又似乎許多年不曾出現在他的臉上:“怎麽,陛下難道連自己的妻弟都不放過嗎。”
“啪——”,姜南儀的面頰上頓時多了一道紅痕。
他冷笑一聲,将那紅痕重重的按下去,只是越發的深重,脆弱的皮膚經受不起折磨,細小的血流緩緩流下,宛若血淚。
“朕憐惜你喪師,你可不要越發猖狂,師弟——”
姜南儀眼中仍是如花笑意,在皇帝眼中,那久違的笑容卻帶着些瘋狂的諷意。血色染紅了美人的唇,皇帝的眼中越發的陰沉下來:“愛卿也傷痛夠了,該恢複正軌了,此次首輔需進一人,以你之見給如何是好。”
姜南儀鬓發散落,卻也不理,只淡淡道:“陛下早有聖斷,何必再多此一舉,詢問臣之意見呢。您方才試探過小薛大人,小薛大人也不過因為宗家避嫌了而已,他無意再蒸入那個。若是您想離間薛家兩兄弟,可将大薛大人再召進宮中,将小薛大人的原話告知便罷了。”
薛成碧本是宗伯之子,因那一支二房無嫡出子嗣,二房的鐵腕夫人竟用盡一切手段過繼了素有神童之名的薛成碧,只為了不讓庶子得到身後的權勢富貴,偏偏老伯爺竟然也同意了此事。這荒謬的結果便是親兄弟之間的疏離,然而這疏離确實帝王所需要的。原本有能力繼承宗伯的少子偏偏給了二房,素來平如庸人的長子順利繼承了宗伯,便如此,二人之間的關系微妙起來。
姜南儀心中竟陡生興味,卻不知皇帝這分分合合的招數,會不會令薛家的兄弟那本就脆弱的關系更加緊張起來。
皇帝的手上的溫度漸漸侵入他的皮膚上,帶着灼熱的氣息,姜南儀口中吐出一口濁氣,“嗬嗬”癡笑起來。
皇帝的聲音沉重粘稠,雙眼緊盯着面前的美人:“現在你該去想想,如何去獵服雄獅了,當然,在那之間,朕會好好的,好好的享用。”皇帝的手撫過姜南儀濡濕的鬓角,喃喃自語,像是陷入了某種執念之中。
姜南儀閉上了眼,陷入了無休止的夢魇中。
烈日炎炎,金不移手中的扇子越發的煩躁了,他自是無法等下去,見那女婢來來回回的添了幾次茶,只覺心中煩躁,連那檐上的鳥都覺得窩心。
“給我套馬,我要——!薛成碧?”
金不移便看到薛成碧身着朱紅官服,手中夾着一本書,甫一坐下,便将那珍本推在一旁。
他将那急躁的心思消了個七七八八,只翻着那珍本嘲笑:“老爺子這是又把你弄過去送書了,好家夥,每次試探你都要拿送書做由頭,既想要你安分直說罷了,何必如此虛僞呢。”
薛成碧只是坐下,長睫微醺,在熱騰的松蘿茶香中便顯出幾分飄渺的霧霭神色。
金不移見他如此,自然能從這平淡的表情中讀出幾分沉思不虞,只是又将那松蘿茶添滿:“你又何必介懷,老爺子無非來來回回就那幾個疑心罷了。怎麽,我來之前就聽到些風聲,怕是試探起你了。”
他只看着薛成碧,平日從容又閑适的薛大人此刻卻淡淡垂眸,思緒遠飄,只不過輕聲道:“我方才在禦書房中,屏風後有人。”
金不移臉色驟變,忽然便露出些厭惡的情緒:“怕是那人罷,皇帝的一條狗,既然那人在身後,老爺子必定是有什麽異動了,你近日夾着尾巴做人罷。”
薛成碧随手一扔,但見是個精致的禮盒,金不移打開那禮盒,竟是一副熏然的樣子:“好濃的沉水香,老爺子是年紀大了嗎,熏死了熏死了!”
薛成碧眉頭舒展開,便恢複平日那谑笑的模樣:“趁你還有命,便享受吧。”
他的眼睛只在天上飄浮的雲靄上,變幻莫測又神秘的雲,此刻竟如同朝堂上的波詭雲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