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滄海之心

滄海之心

首輔逝世,最令人關注的便不是這位大人堪稱傳奇的一生便如此了結,而是宮中傳的沸沸揚揚的進位。誰會有幸進首輔,衆人自是議論紛紛,這一熱潮甚至蓋過了秦王在內京的動作。

皇帝在銮駕之上端坐,衆臣皆伏于下,首輔之位空懸,皇帝一直在朝堂上就西南赈災一事發火,衆人一時間戰戰兢兢,反倒忘了這事兒。

薛成碧絮絮之言,待到結束,又将黜置的官員名單念了一圈兒,只聽得周遭一陣心驚膽寒。他則是一味淡然,微微拱手:“臣部下無處置之權,可同刑部尚書聯決,令有罪者退宮。西南赈災貪墨乃是臣禦下不嚴,臣自請罪。”

一時間朝堂嘩然,倒是不明白薛成碧此舉為何。按理來說西南災荒貪腐,這都是許多外放官員的手筆,雖說吏部有拔人之責,但是很多一部分人的考評已不在吏部做,他一并承擔了這責任,倒叫人給他叫屈了。

倒是金不移露出些諷笑,皇帝不想将這事情做大,便總要有人擔了,薛成碧好鬼的心思,将這老頭子的心猜的明明白白。

便聽得一聲柔媚入骨,竟語帶笑意:“薛大人好大的手筆,怎麽禦史臺查了許久,偏偏大人沒半分錯,那有用石沙充當糧食的,是九道的首官,他不歸大人管;那将刻盤畫窄了因此欺瞞百姓的,也不在吏部,大人既然管不了許多,怎麽便要擔了呢。”

金不移心中暗笑,見皇帝的臉色陰沉下去,心道姜南儀性情诘屈,心知道天威難測,每次便要揭皇帝的逆鱗。

“真覺得,姜卿之言甚有理。”尖如滴水,皇帝淡淡道,“總不能叫薛大人将事情全承了,罷,罪過酌三司再論罷了。”

一時間一波未平,卻一波又起,便是皇帝只笑着道:“秦王已解兵半個月之久,邊關總要有人去,眼下卻不想派幾個年輕人去替你,這群年輕人到底沒有你老練,然而你這年紀,總是在邊關,倒一身的傷。”

秦王少言,甫聽皇帝之言,只是溫聲道:“臣弟這傷是為了陛下留下的,縱然身死又能如何。北境之事……一切如陛下決策。”

那種微妙的氣息傳開,天家兄弟如此和睦,實在叫人猜不透二人的想法。似乎誰都在向後一步,又似乎誰都在試探對方的底線。

皇帝近日像是性情和軟了一些,只是看着秦王柔聲道:“前幾日你忽然發了熱症,那時候在府中養着,正趕上符卿去了,若說符卿當年不僅桃李滿門,也是皇子公主們的師傅,他一去,整個朝堂都要倒了半邊了。”

金不移心裏暗暗笑到,果然就來了,這事情是拖不得的。

皇帝便擺擺手:“內閣不可一日無首輔,究竟誰能替了符卿這攤子,各位也都說說。”

可朝堂之上安靜的很,一時間卻又無人說話。衆人的目光浮浮沉沉,竟是沒人先敢開這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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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相在時,雖然也深谙權力之道,然而終究抵不過他勢大。他之勢大,并非結黨營私,而是他能夠才壓衆人,皇帝暗自昏聩、恩威難測,唯有符相能夠等閑視之,這也是衆人無法企及的程度。

然而符相一死,許多事情便顯得微妙多了。

山中無老虎,那心思活絡的各派野獸便又開始分列楚河漢界,各自築巢了。

姜南儀以一種世外之人的微妙笑意看着這群斯文野獸,心中滑過一張張欲望橫生的臉。

看似儒雅的次輔聞瑛正在南處理災情,他一向懂得韬晦之術,為人恬淡寡欲,就算此刻在朝廷中,聞瑛想必會避其鋒芒;次輔之下便是鷹派的夏棘,看似冷若冰霜,拒人于千裏之外,可是這人卻滑着呢。次輔之下是士子出身的蘇九章,偏偏罵人比誰都狠,是禦史臺的老前輩。再向下的閣臣也是各有性格,左右制衡。聞瑛要被架在火刑架上靠了,到底是曹随蕭規,還能享受符相的餘蔭。可是新入閣的那個,可就慘了呢。

雖說如此,衆人卻也對這個人的人選有了依憑。

是功臣派的郁家還是貴族派的薛家,無非也就如此了罷。郁銘一向深受皇恩,薛家卻是名門後族,兩家都有年輕俊傑,明面上也算旗鼓相當。

但是此事卻又與秦王待這些關系,薛家的上一代,可是差點和秦王結了親的,就因為這樣,皇帝 也始終不待見仙去的薛皇後。

姜南儀的目光卻不由得都飄到薛成碧這裏,他那微妙的笑意卻被薛成碧捕捉到了,對方依舊那樣雲淡風輕,甚至将那在瓦舍聽戲一般的慵懶勁兒也帶進了朝堂之上。

皇帝的目光在下一掃,卻先是含笑望着秦王:“皇弟,這幾位都是你的舊識了。如今閣中還差一位英傑,下面這些人不敢說話,你倒是給朕出個主意。”

秦王面色清正,目不暇視,朗聲而拜:“昔日聞瑛大人曾執掌六部,聞大人為首輔,卻是衆望所歸。至于新進何人,臣遠在塞外,對宮中這些年輕俊彥,實在不甚相識,只等陛下裁定。”

唯有耳尖的人聽到了皇帝的一聲哼笑。

連金不移都不小心在心裏笑了出來。這秦王,本以為他是個沒腦子的戰争禽獸,沒想到倒是竟也油滑。這皇帝叫他說話,本來就是相試試他同誰勾結,人皇帝問的是誰入閣,他倒好,把聞瑛做首輔的事情牽扯出來。這滿堂上下誰不知道聞瑛事鐵板釘釘的首輔,還用得着他說?這兄弟倆真是……

似是心中有感,那一抹諷刺的笑意竟也不知不覺爬上他的嘴角。哦,兄弟,這兩個字令多少人神傷。眼下這小小堂屋之內就這麽幾對兄弟,偏偏都視若仇雠。

皇帝的眼睛轉了轉,竟也不管秦王,在衆人面前睥了一圈,只慢悠悠道:“聞瑛也好,夏棘也罷、還有蘇相,哎,都老了,往後這天下是年輕人的,眼下不能後繼無人。今日也該說出個子醜寅卯,至少管人的該開這個口罷。”

金不移的面色陰沉了下來,皇帝未免有些太不要臉了些,此是二桃殺三士。他皺着眉,一時間看向薛成碧。

薛成碧執掌吏部,可不就是那個管人事的……

金不移待開口,卻傳來一聲輕笑。

他立刻狠狠皺起眉頭,卻看姜南儀微微笑着,他看到那美人的笑容,立刻趕到一股熟悉的陰冷感爬滿了背脊,那種粘膩的惡感便又讓他感到山雨欲來的感覺。

“陛下,臣姜南儀有本要奏!”

滿堂卻是靜了下來,只見這笑吟吟的美人面色忽然一變,如出鞘的寶劍一般露出銳利的表情:“臣參奏紫金光祿大夫薛成渡縱奴行兇,鬧事放馬,以至永街三民被傷!”

金不移的心繃緊,雙眼便望向薛成碧,見那人面無表情,竟是不變喜怒。

卻只聽姜南儀慢悠悠的挑着聲兒,便是柔聲相問:“可惜了,薛大人一向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卻怎麽如此禦下不嚴呢,薛大人,您說呢?”

金不移的心即刻墜到了谷底,那種刻骨的恨意卻漫上心頭,幾乎是咬碎牙齒。姜南儀!姜南儀!這是将薛成碧架在火刑架上烤!

姜南儀的眼睛只是微微睥過那沉默不語的薛成渡,卻定格在薛成碧身上,他看着這位平日優雅從容的年輕高官,眼中卻充滿了攻擊性。

薛成碧素有“玉郎”之稱,若非朝中對此人的手段諱莫如深,便會心折于其不凡的天生氣度,而非懾于其那深藏于優雅氣質下難以探尋的一面。

薛成碧冷眼視之,他在這看似平靜的的水面上投入一顆石子,深沉在水底下的驚濤駭浪便會波濤洶湧。

皇帝望着沉凝的衆人,陰翳的眼睛卻慢慢勾起:“小姜,你還真是不合時宜啊……”

“陛下。”皇帝擡手首,眼下的陰影越發深邃,卻是一個被衆人忽視的人。薛成渡擡起頭,面色肅穆,卻絲毫不見畏縮之意,他面容只堪稱周正,卻有種敦重之感:“陛下,我朝之臣,按《刑律》所言,縱奴行兇,乃是大罪!臣之仆從本是在北街采貨,然而忽見一馬飛馳而來,臣之仆從早年曾經效忠行伍,為保民衆安全,縱身控馬,然而那馬乃事西番貢品,竟是烈性難馴,這才傷及他人!”

誰也未曾想到這平日沉默寡言的人竟然在朝堂上辯駁起來,金不移眉頭皺的死死的,甫兒轉過頭便看到姜南儀露出些吃驚的模樣,雖然迅速面色便淡了下去,但他心中卻也竊笑,姜南儀也有吃癟的時候。

姜南儀的眼睛微微轉動着,盯着薛成渡便不松着,卻也“哈”的笑了一聲,眼睛也微微的勾起來:“大人若真是做了好人,何必私下找那些老板用錢了結,這世上之人莫虧于名聲而已。大人難道會将送上門的好名聲送了旁人?”

薛成渡面色卻沉凝,只是直挺挺的轉過頭,一如君子一般微微一拜,雙目如電,卻無機鋒:“姜大人早年茕茕孑立,孑然一身,自然不懂我族的規矩禮儀,君子不貪名、不妄語!”

姜南儀聽這話中無不暗自譏諷他沒什麽根基,又諷刺他沒有家族教養,不過冷笑一聲,畫風一轉,便是朗聲向着皇帝一拜,言語姿态卻有放慢:“陛下,既然薛大人家中這般有教養,便也該知道,為官無小事!我朝典律是有規定的,放馬行兇,這是犯了忌諱,無論是不是事出有因,既然他同這件事情有了幹系,便該上報!薛大人為人做事一直事無巨細,怎的近日來卻也懈怠下來?”

金不移左右聽着,姜南儀如此無理取鬧,竟然像是要将這髒水潑給薛成渡,他心中一轉,大叫不好,将欲開口,聽着皇帝忽然沉沉開口,似帶着些莫測的意味。

“小薛大人倒是怎樣看吶。”

金不移這才将目光移過去,卻見薛成碧長身玉立,華如竹蘭,在浮耀光暈下,似幻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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