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
朝堂之上已是一片凝重,衆人在等着看薛家兄弟阋牆谇帚的笑話,亦是想要在這波詭雲谲的局勢中找到一條出路。
金不移原本躁動的心反而靜了下來,他從來相信薛成碧,即便在亂雲飛渡之中,那個少有美名的名門之後從來都是從容的。他又看向了姜南儀,他在對方那張妩媚的笑臉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陰霾,藏的很深很深,他的心便持續下墜,越發晦暗起來。
卻聽見一聲輕笑,帶着絲絲少年的清利,卻又含着幾分慵懶,皇帝居高臨下而望,眼神平淡無波便見到一旁身着玄色官服的少年面帶着些輕浮的笑意,正是左寒今。
這少年郎雖執掌刑法,素來面上帶着三分笑,偏偏行蹤成迷,偶爾不在堂上,皇帝竟也不追求,只是此刻卻上得堂來,微微拱手,那尚待着少年清氣的聲音卻是懶懶的:“陛下,臣看着,鬧事逐馬之人已經投入牢子之中,無非是鬧事縱馬,臣記得那馬是西域名駒,倒還不是一般人家放的起的呢……”
東京城中誰不知曉,少年美玉般的小薛大人府中便多的是西域名馬呢,或者說,這寶馬便只有小薛大人能夠受用的起。
二薛平日素無交往,只有年前之時,小薛大人将馬送給了自家的侄子,這馬換了個府邸,便瘋了起來。
朝上難得寂靜起來,看似是一件小事,但是正好撞在了入閣的事情上,那可就不是小事了,那可真是要多大有多大。
姜南儀微微一笑:“臣聽聞那被馬傷的小人,自從此無妄之災,便終日怨憤,民衆之聲,不得不聽。臣只是覺得,兩位薛大人都是臣民之表,無論是送馬之人還是收馬之人,必定都駕馭不嚴,才導致這樣的流言。”
夏棘忽然擡起玉璧,抱手鞠躬:“陛下,既然如此,這閣員一事便要仔細考慮,無論是哪位大人新晉,都要以身作則,否則萬民如何順服?”
金不移雙臂抱起,不禁冷笑一聲,夏棘這個老東西向來總是板着一張面孔,看起來比誰都無私,實則比誰都深谙順坡下驢那一套工夫。無非就是忖度到皇帝的心意,然後趁此機會把薛家一對兄弟打掉罷了,這樣二人都不能入閣。不過一次縱馬的事情,能鬧到朝廷上,無非是被人指引罷了。
他方才要張口,便同薛成碧的眼神打了照面,對方便如行雲流水般施施然跪下去:“本是臣胡鬧,便愛這些烈性畜生,竟然引起如此事端,臣自請處罰。”
皇帝若有似無的嘆息一聲,輕輕揮了揮手:“本不是些大事,非得鬧成這樣,罷了,就罰你三個月俸祿吧,再去好好給人家賠禮道歉,總歸是你家的事情。”
夏棘又執起玉璧,躬身跪拜:“臣自有一事,奏明陛下,臣于閣中年歲雖長,然而于庶務上仍有進學空間,今次既然遴選人才,臣請陛下在朝中新秀親選,至此能共攝六部事,以緩近期天災民情。”
這指向性再明顯不過,只是衆人偏偏不提明姓。
皇帝的眼角露出些笑意,輕輕啜了口茶水,悠悠看着一旁的薛成碧:“小薛大人,你是吏部尚書,統攝人事考核之事,也不要如此露怯,就按照夏大人的意思,說說有什麽好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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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成碧面色淺淡,依舊不亢不卑:“按以年歲學識,便是郁銘大人為佳。郁大人本是天子進士,正值年歲,且于軍政庶務皆有涉獵。”
薛成碧的話像是抛磚引玉之語,後續便陸陸續續皆有人對郁銘極盡誇贊之能事。
姜南儀面無表情的望着這一切,卻見風暴中心的郁銘仍然面色沉靜,心中冷笑,此人卻是個穩重又心有城府之人。
皇帝為了他的上位不惜一切,他卻置身事外,可見此人深得聖人之心。
似乎是被盯的厲害,郁銘的目光淺淺投過來一瞬,細長的眼眸浮過,如此而已。
衆人似乎還在粉墨登場,一陣絮語,皇帝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衆卿家既然如此推崇郁名,郁大人,你便承了諸位大人的好意吧。至于首輔……老大人才剛剛故去,閣內已經分別權攝各部事宜,到底首輔無需這樣快的決出一二,等老大人滿了七歲再論不遲。”
衆人便都靜默一拜。
便是塵埃落定,再也激不起什麽水花來,衆人仿若泥塑木偶,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卻未曾想到,那一向穩重的郁銘沉聲環視一周:“陛下,臣有本要奏。”
這是今天第三個本了,一個接着一個,粉墨登場,好一臺臺串場大戲。
皇帝此刻故作面色不悅:“卿有何言,若是不急于一時,也不必再上奏。”
郁銘卻淡淡道:“今年查稅,北方耕戰隊伍中的數量所差甚廣,臣也不過是想提醒陛下,歲末要結清而已。”
此言一出,衆臣頓時議論紛紛。
皇帝面色陰沉,衆人才噤聲不語。
“此事可屬實?國之大事,乃祀與戎。北方備戰乃國之重事,兵銀更是重中之重,誰敢貪墨!”
事情發展太快,那些縱馬傷人、争個伯爵侯爵的事情倒是算不上什麽了。
金不移面色不虞,即刻上奏:“陛下,郁大人所言之事正在勘查之中,因北方戰事連年,因此調銀有先用再調的傳統,前朝亦是如此。如今臺賬尚未合畢,尚不能确定最終的餘銀。想必郁大人也不過是偶然提起,并不确定而已。”
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戰争急于星火,若是筆筆錢財都要一層層批報,那都要被異族盤剝多少次了,因此從前便有了這樣的習慣,在一些大戰役前,一邊打戰一邊出銀,從來也沒什麽說法。
可偏偏這次,皇帝要起了說法。
“愛卿此言,皇帝禦令,要通通讓位于戰争?朕倒是想知道,是哪場打戰,竟然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耗光了銀錢!”
衆臣已經明白上意。
金不移方才恍然,他轉頭望了望薛成碧,對方輕輕搖了搖頭。
皇帝這是在逼秦王啊……
秦王果然虎步上前,不卑不亢,只是微微嘆息:“一切都是臣之罪愆。那是正在多陽總攻蠕蠕,彼時敵軍內不知為何竟獲悉我軍情報,勾連北方其他異族進攻,将士已疲于迎戰,敵軍竟然派間隙策反軍中之将,臣唯以重賞下出勇夫,這才反敗為勝。雖說如此,卻折損我數多将士之命。可臣已在第一時間上書朝廷,為何回書竟然長時間杳然無信,難道真的有那背叛肱骨之人,竟如此喪盡天良!”
秦王的目光熠熠,卻是轉到了金不移身上:“金大人,是何時收到我的邸報?”
金不移的頭上浮起了汗珠,這樣的事情,該如何回答,又豈是他區區之身可以應對的?
倒是郁銘淡淡道:“此事金大人所言有理,事未查清,不好妄下論斷,一切皆以陛下之意為準罷。”
皇帝的面色陰沉不定,可是那銳利的殺意似乎在一瞬間噴薄而出。
他絕不能可能任人藐視天威,然而秦王的回答,卻似乎又在顧左右而言他。
假使皇帝真的即刻處決秦王,定他陣前貪墨之名,卻又無妨,無非是要應對秦王黨羽的大軍罷了。
然而秦王又真的會沒有後手麽。
殿中現了一聲谑笑,柔豔至極。
“陛下天威難測,衆臣無不臣服,何況骨肉兄弟,有人倫之情呢。”
姜南儀幽幽的望着殿上沉下來的面容:“只是到底是犯了忌諱,陛下若不懲處,實在是難以服衆。”
皇帝的聲音悠長,卻緊的滴出了水:“依小姜看,朕卻是不得不處置秦王了,秦王方才建功,百姓俯首,朕怎麽可以因為三兩碎銀,就亂了軍心陣前呢。”
姜南儀心下苦笑,得知他又要做這個惡人,擡起頭,即刻變得笑意盈盈:“既是骨肉至親,更應該守成有道,萬萬沒有先斬後奏亂用歲銀的道理!陛下,對秦王,乃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得不罰!”
他悠悠環視一圈,卻笑若春曉:“各位大人怎麽不置一詞,難道下臣所言無理麽。”
皇帝果真遂了他的意。
秦王被囚在宮廷之中,名為陛下不忍皇弟受苦,實為軟禁無疑。
金不移下朝就攔住姜南儀,直接同他吵了起來,簡直稱得上面色猙獰:“你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又要找秦王不痛快!”
姜南儀冷笑一聲,只是拂袖而去,卻偏偏被金不移扯住了袖子:“你當真是忠心的狗,心中大義卻被狗啃了。眼下北邊虎視眈眈,如今囚了秦王,你待如何?”
姜南儀只瞥到身後的薛成碧,悠悠道:“薛大人管好你家的稚子,這樣沒頭蒼蠅般的亂撞,哪日被人拿了閥頭,可要丢了性命的。”
他重重一扯,袖子當場被撕下一截。
金不移看着那朱紅的一角官袍,氣的幹瞪眼。
薛成碧趕緊牽着自家這個“小孩子”,面上浮起笑意:“當場斷袖,可真有你的。”
金不移氣的吹胡子瞪眼:“你啥說你——”
他随即想起,這位好友在朝堂上也是被擠壓的夠嗆,那個兄長便是為了一個爵位,對他視若仇雠。
現在好了,兄弟兩個都入不了閣。
薛成碧便總是這樣雲淡風輕,那些身外寵辱,倒像是早早看淡,這倒也是厲害。
他淡淡道;“你實在糊塗,姜南儀恰恰是在留秦王的命。若是秦王囚在宮廷中,出了什麽事情,天下悠悠衆口饒不了皇帝。姜南儀是想讓皇帝絕了馬上殺人的心。”
金不移心中那氣便忽然消散了,只剩下一身惆悵。
聖人立功立言三不朽,可為修身治國平天下,他們讀了萬卷書,困頓在朝堂之上打這些嘴皮官司,又給自己帶來了什麽?天下百姓帶來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