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毒
中毒
大慶民間一直流傳着一種說法:雨落天垂淚,雪飄陰氣重。兩腳踩黃泥,不死就分離。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下雪天成婚不吉利,寓意雪裏的夫妻不到頭。
雲清歡卻不以為然,能夠成為聖上欽定的太子妃,他朝問鼎後位,母儀天下,便是死也無憾了。
豈料一語成谶,她竟真死了。
-
雲清歡生在一個雪虐風饕的寒夜,落地成冰的漫天飛雪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她出閣那日,燕京城裏大雪盈尺,紅磚綠瓦的高樓成了一座座連綿起伏的雪山,房梁上積滿了皚皚白雪,只待天色破曉便能生出許多尖銳的冰棱來。
永安侯府,梅香小院內。
雲清歡穿着大紅嫁衣端坐在銅鏡前,丫鬟從粉盒裏沾了些珍珠軟粉均勻地塗抹在她芙蓉般的面龐上。
鏡中倒映出一個婉麗美人,白皙柔嫩的面孔上沾染了好幾色胭脂,眼角眉梢俱是即将成婚的甜蜜喜色,朱紅的唇脂讓人眼前一亮,端的是明豔無雙。
她身後站了一屋子的人,除了永安侯府各房的長輩和姐妹,其餘的,全都是府裏特意請來添妝的貴族夫人和世家小姐們。
烏泱泱的擠了滿屋子,連一處伸腳的地兒都不落下。
這些夫人、小姐生來尊貴,自命清高,從前對雲清歡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高傲姿态。
無他,一個自小沒了親娘,需要在嫡母手底下看眼色、讨生活的卑賤庶女,往後又能許得什麽好前程呢。
可誰又能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卑賤庶女,馬上就要成為大慶最尊貴的太子妃了。
Advertisement
即便心裏再怎麽不情願,這些人也只能憋着。
一個個面帶讨好地朝着雲清歡妙語連珠:“這身嫁衣穿在三姑娘身上,當真是明豔動人啊。”
“三姑娘貌美端莊,和太子殿下果真是一對璧人呀。”
“可不是嘛,三姑娘打下就是個福氣好的。”
諸如此類,是否發自真心,不得而知。
雲清歡莞爾一笑,掃了一圈衆人百态,有妒忌的,有眼熱的,也有些像是真心祝福的。
從前這些話也時常萦繞在耳畔,不過不是對着她。
視線掃到角落裏的雲清蓮身上,待瞧見其眼底那抹十分濃重的怨毒之色時,雲清歡心底笑得愈發歡暢得意。
容貌再好,才學再佳,再得人稱贊又如何?太子妃之位,終究是她雲清歡的。
鞭炮聲隐隐從外面傳來,是迎親的隊伍到了。
丫鬟聞聲,将擱在一旁的大紅喜帕取來蓋在雲清歡的頭頂上,遮住了一張豔麗面容。
永安侯府朱紅大門外,東宮前來迎親的隊伍團團圍住門口,侍者正朝看熱鬧的百姓一圈又一圈地撒着喜糖。
人群中并不見新郎太子殿下的身影。
按照大慶習俗,成婚時,若男方身份高于女方,新郎可以不必親自迎親,由其族中弟兄代迎即可。
雲清歡伏在兄長寬闊的背上,心底有些失望,但也很快釋然。
八人擡的朱金木雕大轎漸漸遠去,足足十裏的紅妝,一直從街頭排到街尾,單看那一挑挑壓得極低的擔子,便可知其分量是極重的。
百姓們熱火朝天的讨論着。
雲清蓮孤孤單單的站在人群裏,聽着耳邊叽叽喳喳的議論聲,只覺一顆心早已碎成了五六瓣,可還要極力忍住時刻會掉落的滾燙淚珠。
有人眼尖的注意到了,眼珠一轉,扭頭沖她親切地笑道:“雲三姑娘真是好福氣,今日過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了,他日母儀天下做了皇後娘娘,雲二姑娘這嫡親的姐姐便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了,屆時可莫要忘了我們這些一同長大的姐妹呀。”
雲清蓮一張俏臉漲紅,嘴角泯成一條直線,做皇後?那也得有這個命才是。
她不想同人在此争執,沒白的叫人瞧了笑話,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一甩衣袖進屋去了。
有些不知內情的聽了這話,權當做兩人玩笑,只以為雲二姑娘是面皮薄,臊得慌。
其他人品出意思來,只能嘆一句世事無常,燕京第一美人又如何呢?
誰會知道一向默默無聞、毫不起眼的雲三姑娘會成為聖上欽定的太子妃呢。
-
屋外是漫天飛星的絢爛煙火與合宮衆人的歡聲笑語,太子大婚,普天同慶。
雲清歡端坐在通了地龍的暖榻上,頭頂一架十二龍九鳳冠,盡管脖頸被壓的酸痛,她的身姿仍是筆直端正。
過了今夜,她便是名副其實的太子妃了,往後位高責重,更不能叫人挑出她的錯處來。
即便周圍空無一人,她也要時時刻刻保持警惕。
子時的棒聲在亂舞的風雪中顯出聲兒來,雲清歡吞下接連升起的困倦,溫熱悸動的心房一點點涼透。
她想,那人應當是不會來了。
賜婚的旨意下來後,有人曾在她耳邊嚼舌根,說太子殿下從來心儀的都是她的嫡姐雲清蓮,和她成婚,只不過是聖命難違罷了。
可那又如何,成為太子妃的,是她雲清歡。
他日雲清蓮即便入了太子府,也不過一個妾罷了。
且往後相伴的歲月裏,她還有無數機會讓顧淵愛上她,再沒有雲清蓮的一寸之地。
思及此,她又開始甜蜜地笑起來。
屋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是靴子落在積雪上發出的細碎聲響,沉穩有力,由遠及近。
“參見太子殿下,”侍女恭敬的聲音響起。
方才心頭那絲涼透了的期待又随着漸近的腳步聲迅速燃起來。
雲清歡藏在喜服下的纖細玉指絞成一團,如同她此刻紛亂的心,要是顧淵待會兒跟她解釋他是被喜宴賓客絆住腳才來晚了,她是否要先裝摸做樣嗔怪他幾句,怪他來的這樣遲,苦等良宵。
這樣想着,雲清歡又在心底搖搖頭,算了,這是兩情相悅的男女之間才會有的舉措,且他們的身份也不當如此,他能來,便是給足了她顏面。
房門被推開,清晰的吱呀聲傳進耳裏,與之一同而入的,還有那冰涼刺骨的寒風。
冷風從裙擺灌入肌膚,雲清歡打了個機靈,人也更加清醒。
房門複又被從外面拉上,屋內多了一人的氣息,嵌地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雲清歡從蓋頭下瞧見一雙雲紋黑靴停在身前。
她識得這雙靴子。
這雙靴子乃是聖旨賜婚以後,她特意請了燕京城裏有名的繡娘教她做的,一針一線皆是情,可惜顧淵從未穿出來過,沒想到這般日子會出現在他的腳上。
一顆心又開始跳動,雲清歡袖口裏的一雙玉手已經攥出了些許淡淡紅印。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繡着鴛鴦和美的大紅蓋頭終于被人掀開,視線一點點明朗。
顧淵平素喜着玄服,但雲清歡覺得他穿紅衣的樣子甚美,塞過抹了胭脂的她。
雲清歡露出一個自以為完美的笑容,企圖以此來模糊這場并不那麽完美的婚姻。
顧淵并未同她解釋為何會來的這樣遲,只是同往日一樣冷着一張俊臉,叫人摸不透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雲清歡想喚他一聲,藏在心底的軟語還未出口,她便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嘴角滑落,滴在大紅的錦袍上,不知所蹤。
雲清歡一驚,她很快又感知到,不僅僅是嘴巴,眼睛,鼻孔,耳朵裏,都有什麽東西傾瀉而出,一滴接一滴的落下來,落在大紅的錦袍上。
她搖搖晃晃試圖站起身來,甚至來不及擡手去撫摸一下淌血的瘡口,就這樣倒在了血泊裏,一動不動。
意識渙散的最後一刻,雲清歡好像看見顧淵那張萬年不變的如玉面龐上堆滿了從未有過的驚慌之色,不知是不是幻覺。
他是被她的死狀吓到了嗎?
雲清歡意識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都說人在将死之時,能看到此生最重要的人,可臨了了,她竟什麽也看不到。
努力回想她短暫的一生,她是一個不被愛的人,雖名為清歡,所得歡愉卻少之又少。
親母早逝,嫡母、嫡姐對她厭惡至極,非打即罵,就連生身父親也對她不聞不問。
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可有可無的,是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存在。
她就像玫瑰花藤上的尖刺,不能觀賞也毫無用處,輕則傷人,重則傷己,連一片作襯托而生的綠葉都及不上。
她想,既不能對她好,作何讓她來這塵世受一遭莫須有的罪過,原是他們先對不住她的。
明明她也是永安侯府的小姐啊。
在所有人眼中,雲清蓮是天之嬌女,貌比仙人,品性高潔。
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是所有人心中都認定的太子妃,與太子顧淵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她清楚的記得內侍來府裏宣旨的那一日,金絲楠木牌匾下,內侍尖細的嗓音伴着樹梢上的蟬鳴聲一字一句地傳入衆人耳中:“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聞永安侯之嫡女雲清歡,秀毓名門,澧蘭沅芷,賢良淑德,品貌出衆,今尚待字閨中,适逢太子婚娶之時,特賜婚于太子顧淵,擇吉日完婚,欽哉。”
內侍聲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看到雲清蓮的眼淚洶湧而出,那些被她隐藏在心底十數年的恨意在那一瞬間全都化作貫徹心扉的快意。
嫡出又怎樣?庶出又怎樣?
只可惜這份快意竟早早結束,雲清歡甚至已經想好了回門時該如何刺激雲清蓮那顆遍體鱗傷的心。
或許顧淵很快就會迎娶雲清蓮吧,他們會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只是,雲清歡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會是誰呢?雲清蓮嗎?那盅上轎前泛着熱氣的燕窩?
她合該是最恨自己的人,恨自己奪了屬于她的太子妃之位,更恨自己奪了她喜歡的人。
又或是,新房裏那碟子香軟可口的玫瑰酥餅。
是了,她若死了,那顧淵便可以将太子妃之位重新交到他喜歡的人手裏。
總歸都是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