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為什麽一定要成為被愛的人?

“我沒有那樣想你。”

陳尾巴說,他不認為施聞到的話是正确的,他們之間沒有誰比誰得意,誰比誰醜這樣的界線。

他将桌面的小蛋糕殘局都收拾了,結束了這頓誰都無法下咽的餐食,施聞靜默半晌,像被訓的小孩子一樣聽着他說話。

陳尾巴擡起雙眼,眼神沒有任何躲閃,看不見從前的一絲怯意,誠懇至極:“我想,你需要吃一份這樣的蛋糕。”因為你從前沒等到。

——他還想說,這樣,你或許會好點。

良久,施聞沙啞地問出聲:“蛋糕苦吧?”

“沒有。”陳尾巴搖頭說,末了,他又解釋道:“可能橙子有一點酸。”

施聞突然明白原來他還是聽不懂,只是懂的更多了,更成熟了,看上去更像個大人,思想依舊保持在從前的童真範圍內。

施聞鼓足勇氣問:“你……你這十年很開心嗎?”

“嗯。”陳尾巴點頭,“會開心。”只是偶爾比較想念而已。

“知道了。”

“你開心嗎?”

施聞苦澀笑着:“開心。”

語畢,他又覺得這樣說不對,認為這樣的回答将自己置于卑微的一方,他不想這樣沒皮沒臉,更不想承認自己是這十年裏被抛棄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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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聞陡然提高了音量,忍着酸澀的雙眼,語速極快:“我每天都很開心!每天都有人陪我踢球!每天都有人給我做好吃的!每天……每天……”

“反正我比你開心多了!”施聞撇過臉,不看面前這個沒良心的人,幾欲咬牙切齒,急急補充道:“反正我比你過得好!”

他這樣說,這樣反抗,認為陳尾巴簡單的大腦肯定不能理解他話裏的深意,認為自己此刻肯定顯得高傲無比,認為這樣就能扳回一局。

陳尾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然後說:“那就好。”

“什麽叫那就好!”施聞卻突然炸毛,戾氣很快上來,聲音又兇又狠,“你以為我這樣就好了!我一點也不好!一點也不好!”

陳尾巴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明明剛才還是好好的人,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兇,說話也沒頭沒尾的。施聞聲音大語氣也不好聽,惹得店裏的服務員都向這邊多看了幾眼,聽着像兩人在吵架。

施聞狠狠捶了一拳桌子,陳尾巴面前的餐盤和小勺子都震了兩三下,他不依不饒也不知道是哪一點戳中了他心窩,十分得理不饒人:“我一點也不好!”

說完連周圍空氣都凝固了,施聞喘着大氣,足足看了陳尾巴一分鐘才緩過神,即使意識到這樣說話不對,但他也豁了出去。

沒有誰被抛棄十年還能這樣心平氣和。

陳尾巴不吭聲,他想不通該怎麽說才能緩解這個人的戾氣,問他開不開心,他明明說開心,一會說過得很好,可一會又說過得不好,半真半假。

“算了……算了……”

施聞佯裝無奈開口,表情很像小時候惡貫滿盈搶了別人糖果,拿到人前大肆炫耀的小孩,“我不想和你争論不休,反正我過得很好。”

離開店時施聞還自己推着輪椅,不要陳尾巴碰他,要下臺階那會陳尾巴伸出手想幫他,施聞也嫌棄地打開了他的手。

他故意得意地說,我的司機就在附近,又說,我的保镖馬上就來了。想以此提醒陳尾巴自己真的過得很好。

陳尾巴聽他說話,只能遠遠跟着他走,親眼看着他上車才松了一口氣,陳尾巴慢步回到福利院,院長還親自送走了人。

不準碰,不準說,什麽也不準……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句話講道理,陳尾巴莫名有點頭大,他現在比福利院調皮搗蛋的小孩子還難伺候。

距離蛋糕事件過去了三天,施聞也沒出現在福利院附近,陳尾巴有時候還在樓上看看,看看對面那顆大榆樹後面有沒有藏人。

陳尾巴忽然覺得自己猜想是對的,他明年春天真的不會再來了。

殊不知,施聞回別墅第一天就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火,他砸碎了一樓所有花瓶和瓷器,踢翻了身邊能踢的東西,到最後負責後花園的傭人們都被緊急調到了大廳處理碎片垃圾。

劉管家自任職多年來第一次見他這樣悶聲不響的發火,要說陳尾巴不在那些年,他也常發火,但每一次都是很激烈的不是罵就是哭,反正各種理由都有,從來沒有一次這樣沉默。

施聞發洩完,按下一樓的電梯徑直上了樓,他在書房裏打開最底下的櫃子,翻出那個放滿了陳尾巴東西的盒子,他握在手裏卻遲遲摔不下去。

最後頹廢的又放了下來,或許是恨自己不争氣,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暴虐,心痛,悔恨交加。世界這麽大,他這輩子坐擁無數錢財,要什麽有什麽,何必為這樣一個破爛玩意糟心。為什麽一定要成為被愛的人?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三天不吃不喝,劉管家在第三天撥通了電話求助在國外的赫溫,作為一個施家老人他有理由做這樣的事,得到答複的當天,劉管家賣着一張老臉去福利院走了一趟。

多年未見,劉管家一眼認出那個曾在杉樹鎮莊園裏哭泣過無數次的孩子,感嘆命運多舛。

傍晚時,劉管家吩咐廚房的人給陳尾巴做了晚餐,廚師是當年在杉樹鎮莊園的老人,恰好這兩年才調回來,或許說早有預謀。

五十多歲的劉管家身姿好像矮了一截,一雙手枯黃如樹皮,在餐桌邊忙前忙後給陳尾巴添置碗筷布菜,他說,先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只願意見您。

陳尾巴擔不起對方這樣稱呼,在一番奉承中推上了二樓,他站在樓道口徘徊,就像很多年前在杉樹鎮他也這樣徘徊。

可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愛哭的小孩了,也不會因為有人騙他世界上有鬼就吓得徹夜難眠。

幾分鐘後,施聞看見房間底下塞進了一張薄紙片,寫着簡單兩個字:“是我。”

前一秒,他還在埋怨陳尾巴,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當那個被抛棄的人,可下一秒,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門。

明明這個人就在眼前,明明一伸手就可以擁抱。

但施聞還是給了冷臉:“你來做什麽?”從前是因為真的高傲,但現在是因為裝得很高傲。

陳尾巴站的規規矩矩,背挺得可直,和顏悅色道:“勸你吃飯。”

施聞冷哼了一聲:“你有這麽好心?”世界上哪個好心人能有他這麽殘忍,狠心抛棄他十年之久。

一旁等候的傭人端了飯菜,陳尾巴後退一步将傭人遞過來放飯菜的盤子端在了手裏,施聞條件反射吓得一驚。他端着盤子上面擱着好幾碟大菜,還有熱得冒煙的清雞湯,直接闖進房裏絲毫不管施聞的反應。

施聞一邊跟着罵陳尾巴,一邊還擔心陳尾巴端的湯水會燙到他,看他要闖門便飛快的讓開了門口的位置,陳尾巴就這樣進了書房,将盤子穩穩擱在桌面,然後轉身坐在遠處的沙發一角。

陳尾巴對着施聞說:“吃飯。”有股命令人的味道,他也有點生悶氣,不太明白這個人現在的所作所為。

劉管家找到他,告訴他施聞因為他不吃飯,還說他好面子內心很犟,其實他很需要關愛。

陳尾巴問,為什麽現在需要關愛,以前不需要?

劉管家腆着老臉,半晌說不出話。他在拿從前在杉樹鎮的事和現在做比較,依舊不太明白一個人為什麽前後反差這麽大。

從前打過罵過他的人,在很多年後,突然走到他面前哭訴,還用絕食告訴他,其實我很愛你。

可陳尾巴還是選擇去了,并不是因為劉管家的求情,他需要為從前的自己做個了解。

他去哄施聞,哄他吃飯,哄他喝水,用盡一切讓他走回正軌。

陳尾巴默默等施聞吃完飯,時間慢到了極點仿佛比那十年還要折磨人,他難熬的時候總會想起自己從前躲在櫃子裏的經歷,他低頭看自己攏着的手指,看這裏奢華皎潔的地毯,恍惚中想起從前和現在。

算好時間的傭人們掐點進來收拾了碗筷,房間裏冷靜的宛如一潭死水,陳尾巴擡頭正好上施聞熾熱的目光。

他們注視着彼此,好像一輩子就該如此過。

陳尾巴從沙發上站起身,就這麽磊落地走到了書桌前,過去所有痛苦都即将在這一刻得到釋懷。

陳尾巴平靜地望着他,醞釀着腦海裏的記憶畫面,直到記憶定格在某些年,他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緩緩開口。

“你以前對我不好。”

——那些年我不懂,根本不知道傷害這兩個字怎麽寫。

施聞驀地愣住,打量他的同時也在反省他接下來的話,那是什麽?是過去被困在籠子裏的種種往事,終于在這一日破籠而出。

“你以前罵我是小廢物。”

——我看不明白,為什麽在打了我一巴掌後又說愛我。

“你以前讓我很不開心。”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要把人關起來教訓,我曾經為什麽會選擇自殺……

“你騙我,騙我世界上有鬼,我很害怕,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覺。”

——我将小刀子藏在枕頭下,以為這樣就不用害怕鬼和黑暗。

陳尾巴絲毫不懼,慢慢說:“你、你以前不給我吃東西不給我水喝,把我騙上山,每次都說謊話騙我也騙我朋友,你還讓他們用狗鏈子把我栓起來,讓我故意尿褲子難受,把我摁在桌子上灌飯,像對不好的東西一樣對我。”

“你說我這樣給別人當看門狗都會被吐口水,罵我是條臭狗,你還說我是蟲子,還在床上對我做那樣的事,我每次都很痛……”

“但你又陪我看漫畫書,每次要我和一起睡覺,總是抱着我親,我知道你還給我留了遺産,你還在福利院附近偷看我,可……”

“可為什麽以前不能也這樣呢?是不是說明——”

說着,陳尾巴擡起微紅的雙眼望向愣怔的施聞,好半晌,他僵硬地歪了歪頭,好像接下來的話格外郁悶,他直白又誠懇地說出一句。

“你以前也不是很愛我。”

或許有愛,只是不是很愛而已。畢竟這十年裏,陳尾巴曾經這樣安慰過自己。

——現在呢,他想說,我現在長大了,我發現世界上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最愛的人,而我感受不到你從前的一丁點愛意,可我現在又感受到了你波濤洶湧的愛意。

他真的覺得很矛盾。

施聞臉色發青,看了他一眼又心虛地低下頭,早該明白的,他在未來某一天想通了從前那些糟糕的事一定會追究那些痛苦。

原來他都記得,他什麽都記得,過去的細枝末節他都記得分毫不差,清清楚楚。

施聞曾想過,過了這麽多年他是不是會忘記,他希望忘記,希望一切能重新開始。可又希望陳尾巴永遠記得。

要記得所有傷害,要記得原諒的過程,才會明白後來的愛有多難得。

現在呢,施聞想說不是的,想說我最愛你,我只愛你,我很愛你,可又說不出口,他還有什麽臉說這樣的話,有什麽臉對陳尾巴發脾氣……

“我……”施聞左右張望目光也飄忽不定,緊張得不敢過分呼吸,像做錯事擔驚受怕的孩子,啞聲道:“我知道錯了。”

說完,陳尾巴心裏所有擔子都輕了,他想轉身離開,一低頭卻看見書桌邊角擺放着一個方方正正的透明盒子,陳尾巴只瞥了一眼,僅僅這一眼就差點駭死人。

因為他看見了福利院那只破掉的球,球面還印着福利院專屬标志,還有幾張熟悉的糖果紙殼,以及神似他筆記本的廢紙張,而且上面還有他用藍筆劃掉的記錄。

破球被洗得幹幹淨淨,糖果紙殼也擦到發亮了,廢紙張被鋪開……那些東西正安安穩穩躺在一個陌生的透明盒子裏,絲毫不像從垃圾桶裏撿來的髒東西。

陳尾巴瞧着這些東西,腦海裏冒出了各種疑問,他記得自己明明都丢進了福利院的垃圾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被收拾的這麽幹淨……

施聞跟他的視線走發現他看見了那個盒子,心一緊,在這個檔口臉色也愈發慌亂,陳尾巴什麽都還沒說,施聞便開口辯解。

“不、不……”施聞直擺手,就怕慢了一秒讓陳尾巴再誤會些什麽事情,極力解釋:“我不是偷的,我是看你不要了才撿回來的。”

他還想乞求,乞求陳尾巴能不能不要為往事生氣。

看陳尾巴低垂着眼睫一動不動地盯着盒子,施聞也掃過他的目光,腦海裏飛快浮現一大片辯解詞——

反正那些都是垃圾。

反正你都不要了。

反正我喜歡撿垃圾。

反正我把你扔的垃圾也當成寶貝……

陳尾巴的眼神在透明盒子轉了一圈,最後視線回到施聞身上,貌似有些無厘頭,長嘆了一聲,無奈道:“你……你以後不要撿垃圾了。”

他已經找不到話形容面前這個與從前大相徑庭的人了。

話音剛落,施聞腦子轉個不停,很快聯想到從前陳尾巴說過的話:我以後撿垃圾養你。可那時的施聞沒好氣的拒絕了,還認為陳尾巴無知蠢笨。

現在他自己竟幹起了陳尾巴從前的老本行,心裏本就積壓了一堆愧疚感,這會臉上更是挂不住面子。

“下……下次不會了。”施聞說着,一邊瞄陳尾巴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收走這個礙眼的盒子。

施聞看陳尾巴站在他面前抿着唇,背着光,眼神清澈明朗,臉上沒有怒氣,他說了那麽一通話,卻又似乎對剛剛那些話沒有任何怨氣。

其實陳尾巴只想為從前藏在黑暗裏的自己讨公道,想為被騙得團團轉總是害怕躲進櫃子裏的自己要一聲道歉,如果再來一次他也會這麽做。

他沒施聞想的那麽記仇,一笑泯恩仇他做不到,但他也不是沒完沒了的人。

所以陳尾巴來見他,對施聞說出那些折磨了他無數個日夜的話,他想為自己痛痛快快一場。

“如果你想見我,可以來福利院找我。”陳尾巴回頭又說。

“——但不要玩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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