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十年後,我等的蛋糕終于來了。
福利院對面街道的榆樹下經常停車一輛黑色轎車,常有人在那裏偷偷觀望,還有三三兩兩的安保在附近瞎逛。陳尾巴第一天就發現了,他有時候在院內也能看見樹底下的人,以為藏在大樹後就看不見了,那麽明顯根本沒藏住。
就連暴雨那幾天對方也雷打不動,陳尾巴站在樓上在大雨滂沱的雨水裏看清了對方的面容,他記得那是什麽模樣……
那天也是雨天,施聞以為陳尾巴不會出來了,他撐着傘推着輪椅走向福利院,站在福利院的鐵門外,眼巴巴地望着裏面的大樓。
他只是無意間碰了一下鐵門,大門立馬發出了年久失修的滋滋聲,連帶着大門上的鐵鎖也跟着哐當了兩下。
施聞慌亂的想後退,輪椅後輪正要向着臺階下,眼看就要跌倒,突然有誰扶住了他,還順帶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黑傘。
施聞一偏頭,看見陳尾巴一張冷靜而溫柔的臉龐,身後不知道何時穩穩停了一輛大巴車。小孩子們熱哄哄的吵鬧聲立馬席卷了街道,他們穿着相同的雨衣整齊有序地一個接一個下車,還在福利院門口排好了長隊進門。
施聞定睛一看,大巴車上挂着紅色的橫幅:植樹造林,共建綠色家園。他想,喔原來今天是植樹節,孩子們都去戶外種樹了。
施聞呼吸一滞,很快接過雨傘:“謝謝。”
陳尾巴餘光瞥過他,面無表情地說:“不客氣。”
說完,他徑直轉身離開,根本沒顧及旁人的目光,腳步緩慢,背影坦蕩,絲毫沒被往事影響,然後和一群同事領着孩子們進了福利院。
施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又低頭瞧自己抓在手裏的雨傘,再看了幾眼停在門口挂着橫幅的大巴車,然後心想,植樹節可真是個好節日!
重逢平淡如水,只有離別叫人痛不欲生。
于是,施聞開始和福利院接觸,他本就不是什麽好人,即使忍了十年依舊很賭氣,對陳尾巴身邊的小白臉耿耿于懷。
他有慈善家的稱號,院方也拿他當大善人,在他提出有意和福利院的孩子們接觸後,院方準備特地舉辦了交流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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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活動那天,施聞十分愉悅且自信,他站在臺上大放光彩,真誠地訴說自己從事慈善事業的初心——為了自己最愛的人。
青年一身矜貴的黑西裝,純白的襯衣潔淨如皎月再配上栗色領帶,儀态端正儒雅,即使坐着輪椅依舊不失風度,像孤苦無依的清白少年踏遍山河歷盡千帆而來,成長後最終站上人群最高點。
他在臺上發言,目光卻一直在臺下搜尋。
只是年歲在他臉上留下了過于明顯的痕跡,烏黑的發絲裏明顯摻雜了幾縷斑白,笑着時眼角的細紋也會淺淺堆疊。
發言結束後,施聞在臺下陪孩子們玩,丢手絹的孩子們還圍着他轉圈圈,他臉上總是挂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溫柔得足以融化春雪。
一上午很快就要結束,但施聞并沒有在人群裏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他內心失望且悲傷,直到施聞找到一個經常和陳尾巴一起踢球的小男孩。
他盯緊面前的小男孩,問:“那個經常陪你們踢球的老師呢?”
小男孩仰起頭,左右思索後大聲道:“小陳老師嗎?小陳老師只是在下課後才能陪我們一起玩!”
“他去哪了呢?”施聞嘗試着打聽。
“不知道……”小男孩結結巴巴地說,“可能……可能去抓蝴蝶了。”
施聞疑惑:“抓蝴蝶?”
小男孩湊近他耳邊,偷偷說:“我不小心看見了,小陳老師在本子上寫要抓蝴蝶呢!”
施聞問哪裏蝴蝶最多,小男孩天真地告訴了他後花園的位置,位于員工宿舍後面,那裏有一片很大的花圃。他想去可又不敢貿然打擾,只好委婉的向福利院院長提起自己在福利院意外見到了熟人。
院長很吃驚,問他認識誰?施聞說,陳遇書,孩子們口中的小陳老師。
這是他第一次從自己嘴裏說出陳尾巴的真名,到這一刻他又是無比清醒的。施聞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都已經做到了這一步,何不更近一點,不管最後結局如何他都想再抓緊一次。
院長根本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認為他這樣的慈善家就算認識什麽福利院工作人員也不稀奇。
陳尾巴被請出來時還是懵的,他其實不想出來,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表現得很無情,聽說他要來一開始就躲進了宿舍,要麽就是在宿舍樓下陪宿管大叔說會閑話。
但他沒想到,最後會鬧得這麽人盡皆知。
“來了!來了!”院長見他出現,非要讓他和施聞好好敘舊,對人家又誇又笑,自稱從事工作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見施聞這樣平易近人的慈善家。
陳尾巴半低着頭,最終不情不願的和施聞站在了一塊,像鬧脾氣的別扭小媳婦。
陳尾巴不清楚施聞找他的目的,或許是想讓他回去,或許是……他只能盡力打着圓場,對施聞說:“去外面。”院裏還有這麽多孩子,萬一到時候鬧起來被孩子們看見影響不好。
施聞沒拒絕,任由陳尾巴推着他的輪椅往外走,步伐緩慢,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
他們在院外的場地轉了一圈,施聞很想開口,斟酌了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也沒法說出口。
他們之間好像有一片汪洋大海,時隔多年,‘陳尾巴不愛我’的那堵牆,在如今變成了這片大海。
施聞坐在前面根本看不見陳尾巴的表情,只有他害怕的神經都緊繃着,大氣也不敢喘,就怕下一秒他們又會分道揚镳。
他無法再接受下一個沒有他的十年。
相對無言,陳尾巴停下之後就杵在一旁,他在等施聞開口,施聞也在等他開口。
可最終誰都沒有開口。
—
那幾日已經臨近春分了,春意盎然的榆樹又翠又綠,陳尾巴推着施聞緩步走過了兩條街,兩人一路無話,偶有街邊落葉翩翩起舞落在肩頭滑落。
施聞不知道他想帶他去哪,但不管去哪他都甘之如饴,哪怕是帶他走向閻王殿。
他們經過杏雨梨雲的林間,正午的太陽出來時,施聞還能看見地面被拉長的兩人影子,看見這一幕他忽然有些熱淚盈眶。
走到街道盡頭的路口,輪椅戛然而止,陳尾巴停了下來,面前是斑馬線紅燈正閃爍着。
施聞眼珠子都轉到了眼角,一直面不改色的偷看陳尾巴,這面前就是寬闊的大馬路,來往大貨車聲音轟隆隆的。陳尾巴一語不發就這麽停下,也不說要去哪要做什麽,一路過來冷靜的讓人發寒。
施聞連手心都捏出了冷汗,害怕陳尾巴下一秒就将他推到馬路中央讓大貨車撞死他,沒想到閻王殿來得這麽快。
他心想,完全有這個可能,陳尾巴都能一腳踢開他十年不相見不聯系,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施聞盯着面前的斑馬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在實驗室那些年都沒怕過死,現在有什麽好緊張。只是他擔心這大白天殺人是不是影響不太好,還有陳尾巴到時候該怎麽洗脫罪名。
幸好……
施聞轉念又慶幸自己十年前就立好了遺囑,他留的錢財和産業都夠陳尾巴過上十輩子不止。到時候陳尾巴再裝個精神病人,本來他就有這方面的病史,想必已經提前有了萬無一失的對策。
紅燈消失後,陳尾巴卻推着他安安穩穩地穿過了馬路,施聞深呼吸一口氣,一擡頭冷不丁正看見路邊的綠燈閃爍着倒計時。
他想,喔。
原來是在等紅綠燈,原來不是想讓大貨車撞死他。
過了馬路,陳尾巴在對面一家甜品鋪子門口停了下來,他停下那一瞬施聞也看見了店鋪門面的幾個大字,門面寫着蛋糕,烘焙,面包,巧克力之類的……
陳尾巴問:“要這個嗎?”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一路走這麽遠,他不說話,施聞也不敢說話,唯恐一開口就吓跑人。
施聞想也沒想的答應,等進了店他立馬就懊惱了起來,他長這麽大身上從來沒帶過錢,想要什麽都是管家安排送進家裏,就算在外也是随行的人員付錢。
陳尾巴推着他在櫥窗櫃前轉了一圈,他的心思根本沒在那些甜品上,還是陳尾巴主動向施聞推薦了幾款小蛋糕,大概兩三寸的小蛋糕全放在小圓盤裏,很像富太太們優雅的下午茶。
陳尾巴站在結算臺結賬,然後端着一盤子小蛋糕向他走來,施聞覺得這個場景有點像陳尾巴在杉樹鎮的那幾年。
他還是很溫柔,還是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他們在靠窗一邊坐下,陳尾巴将甜點都推到了施聞面前,還貼心的幫他撕開了吃小蛋糕需要用到的勺子包裝袋。
施聞的視線一直跟着他,看他的大眼睛、卷翹的睫毛、微紅的嘴唇……看他溫柔而安靜美好的一面。
他在這個時候突發奇想,幻想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幻想現在如果是相親現場該多好。
施聞接下他遞來的小勺子,禮貌道:“謝謝。”他還像個老流氓似的,在接勺子時故意碰陳尾巴的手指,并為這樣的觸碰沾沾自喜。
陳尾巴沒察覺到他的小動作,溫和地說:“不客氣。”
施聞剛開始還細嚼慢咽了幾口,他總是心慌,不确定陳尾巴目前是什麽态度,再吃了幾口心情也愈發沉重。
他害怕這樣的沉默,就像多年前執拗的陳尾巴一樣,無論怎樣都不肯說愛他。
慢慢的,施聞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蛋糕,恐懼下一秒就會再次失去。
最後一嘴蛋糕泥,莫名其妙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他埋下頭,埋得很低很低,從陳尾巴的視線只能看見他黑白相間的發頂。
他根本不像經歷了十年風霜的人,反而越來越幼稚,所有行為都在表達愛。
他在這十年裏也想過,想過自己是不是太固執,想過他與陳尾巴是否真的有緣無分,想過陳尾巴離開的最終意義,在無數個深夜裏絕望直至天亮。
陳尾巴很想伸手去拍施聞的後背,很想提醒他慢點吃慢點嚼,最後手指抖了兩下也沒能伸出手。
為什麽呢?或許這個人從前太高傲,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施聞吃得太快,他什麽形象都顧不上,嗆紅了臉,不是說我愛你,而是帶着一股壓抑的哭聲,小心吐露心聲。
“我只是覺得……你買的蛋糕太好吃了。”
所以我才哭的。
他還想證明自己不是那麽癡迷,不是死皮賴臉的小狗,不是非陳尾巴不可,想證明自己即使被抛棄十年也不可憐。
你看吧——
你都不愛我,其實我也沒那麽愛你。
施聞又認為這樣太平淡,認為陳尾巴不能理解他話裏的深意,快速補充了一句。
“但我覺得,還是有點苦噢。”
潛意思是蛋糕很苦,我找你的那十年也很苦,他很想問陳尾巴會不會心疼他,會不會因為他難熬的那幾年對他産生一絲憐憫。
你看吧——
你都不心疼我,其實我也沒那麽心疼你。
陳尾巴靜靜看着他,眼睫不停地顫動,他說不清心裏什麽感受,一只手搭在桌上還捏着分蛋糕的小勺子。
如果細看就能發現他藏在桌面下的另一只手用力蜷成了一團,骨節泛白,微微顫抖,像在極力克制某種東西。
但他最終什麽也說不出,臉上也不為所動,很冷靜的在桌面抽了一張衛生紙,友好地遞給施聞。
他說:“擦一擦。”聲音也清晰平淡,沒有任何起伏。
施聞低頭接過紙,中途還掀起眼皮子剜了他一眼,或許這個方式太損面子,施聞意識到陳尾巴還是不太愛他。
甜品鋪子的顧客來來往往,窗外的榆樹也青得發亮,枝幹繁盛茂密,林間的光從四面八方投下,外面路過的人随時可見靠窗的人有多狼狽。
“你有什麽好的。”
施聞不吃小蛋糕了,勺子也丢在了一旁,看着悶聲不響卻一個勁的狠狠埋怨人,不管怎麽說他都認為是自己被抛棄了,有了導火索他很快就燃起來。
“你這樣的人,冷漠,絕情,有什麽好的。”他重複說,他好像一直執着于絕情這個點,認為陳尾巴不愛自己,都是因為他絕情。
“……”
施聞的所有計劃都被打亂了,他最開始想狼狽的在陳尾巴面前哭一場,然後讓他同情他,安慰他。
到那時,施聞再向他哭訴一番自己這些年為了找他做了多少努力,自己有多難熬,告訴他自己有多愛他。
或許就算陳尾巴沒有那麽愛他,但對他也能有憐憫之心,只要到了這一步他就可以慢慢的融化他。
施聞想,他們還有很多個十年,還有無數個比杉樹鎮好一百倍的莊園,他們可以忘掉所有痛苦,忘掉過去的一切。
他怎麽認錯都行,怎麽贖罪都行,只要陳尾巴能接受他,可陳尾巴并沒有這麽做,甚至對他的哭泣嗤之以鼻,他後面的計劃全亂了,亂了,什麽都亂了。
“你肯定很得意吧,我費盡心思纏着你,我這麽不要臉,你肯定覺得我很醜,這麽難看……”施聞徹底失了理智,憋紅了雙眼,好像失望又絕望,字字誅心。
“可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你長得好看又怎麽樣,還是這麽絕情。”
他忍不住質疑,聲音逐漸放大:“誰說你是傻子,你才不是傻子!你比誰都懂人心,只用沉默就能讓我丢光臉。”
聽他說完,陳尾巴才垂下眼睑,目光飄向自己手裏劃開的小蛋糕,隐約還能看見蛋糕胚最裏面的小橙子。
他其實沒什麽大變化,只是更冷靜了而已,他始終認為和愛人之間一定要有一場像他姥姥曾說過的儀式,所以選擇在這個初春帶施聞吃了從前沒吃到的蛋糕。
也許明年的春天,他就不會來找他了。
可現在陳尾巴嘴裏吐不出一個字,施聞說的那些話好像每一個字都帶了血,那些字血淋淋的像一把尖刀。
他将十年裏所受到的折磨和思念,只一擊就還給了陳尾巴。
等吃完小蛋糕表面的奶油,施聞用勺子一挖,發現蛋糕裏面竟然還藏着幾瓣很小的橙子,他立馬回想起陳尾巴十年前走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橙子蛋糕。
他後來說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吃那樣的蛋糕,可十年後,陳尾巴卻帶他來吃了。
施聞突然感覺嘴裏的奶油變了味,變得又酸又苦。
他極度後悔自己剛剛那樣說話,他說得多難聽啊,他怎麽能對陳尾巴說這麽難聽的話呢……他怎麽能這麽說……
怎麽一見這個人,他僞裝的所有情緒都沒了,怎麽這個人總是能讓他這麽內疚,怎麽總是讓他狼狽。
還沒等施聞道歉,陳尾巴已經望向了他,目光如初,陽光靜了下來,他不避諱窗外任何過往的目光,坦坦蕩蕩的告訴他。
“我沒有覺得很得意,也沒有認為你很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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