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洛朝聲音低沉,語調緩緩,話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他明明是在剖析自己,但暗夜裏的那一雙眼睛卻十分明亮溫和,好像在說些與自己無關的東西。
初秋的風輕輕拂過,微弱的風聲讓夜晚顯得更加靜谧,漫天星子下的交心長談,讓二人之間的氛圍有些柔和。
衛嫣認認真真聽完,眼神中的嚴肅意味幾乎沒有消失半點:“你別以為用這個調調說話就能糊弄過我。”
洛朝的思緒一滞,他今夜第一次轉向衛嫣的方向,面對面看着衛嫣。雖然夜裏衛嫣難以看清洛朝的表情,但也能感覺到他此刻的不解和驚訝。
“很難相信嗎,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衛嫣的目光毫不躲閃地看回去。
她相信洛朝剛剛長長的陳情中,肯定有一部分是發自內心的想法。他對于戰場的不理解和不認可也許有三分,硬生生讓他說成了九分,另外一分在這黯淡的夜色中被涼風和冷月填補,塑成了一個膽怯且懦弱的洛朝。
但是衛嫣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大概确實不如他的大哥洛城那樣,能夠極好地适應戰場。但洛朝也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像一個逃避責任的無能懦夫。
他把戰場上的士兵作為獨立的人來認識,因為戰場上不光有外夷,還有曾經與他同桌用飯、同塌而眠的兄弟手足。
洛朝會在意每一個人屬于自己的故事,因為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可能還有些年輕,還不能像許多真正的“成年人”一樣,将人生的殘忍與冷酷當成理所應當的事情。他還會動容,還會遺憾,還有着來自一個尋常人的最樸素純粹的感受。
但同樣因為他的年輕,他有着蓬勃的朝氣,有着偶爾令人無言但常常令人動容的天真。
衛嫣第一面見到洛朝的時候,其實并不能确定傳聞中的“洛将軍”算不上能夠成為她的靠山。但是看到洛朝之後,她作出了投靠的決定。
“現在的情況你有兩個解釋可以選擇,一個是你根本不想實話實說,另一個呢,就是你覺得我相當愚蠢以至于不會發現你在糊弄我。”衛嫣一字一句條理分明,語氣裏還帶了幾分宣判罪名的惡狠狠意味,“若是後者呢,我勸你三思;若是前者呢,我也能理解。”
衛嫣說到這裏,本來惡狠狠的語氣突然就弱了下去,進而轉變成了一副自讨沒趣的失落:“我什麽也不懂,也幫不上你的忙,本來打算安安靜靜當個聽筒和樹洞,眼下看來也是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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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嫣示弱的辦法屢試不爽,洛朝一下覺得自己确實做的很不地道。他試圖解釋自己沒有那個意思,但在即将開口的那一瞬間,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夜色裏衛嫣笑着的眼睛。
那雙杏眼大而有神,此刻亮晶晶的,眸中映着天上散碎的星子。眼前的姑娘眼角微微上揚,帶着妙計得逞的自信看着自己。
洛朝生出的那一點愧疚像一片水中的漣漪,四散遠去,最後輕輕緩緩的消失不見,變成了春水般的輕松笑意。
他再次開口,這下比剛剛的語調清朗正常了些,但卻比剛剛還要真誠:“其實是因為,軍中有一個我大哥,已經足夠讓皇家忌憚了。”
洛城的将軍之路其實算個傳奇,很多歷史上着名的将領其實家裏世代都有着或高或低的武将基底。像洛城這樣從無名小卒一路節節高升,最後在短短八年間成為了駐守一方的邊疆大吏,這樣的人,少之又少。
而洛城這一路雖然像是加了速一樣火速攀升,但卻次次都能拿出能讓他人絕無半句意見的戰勳和功勞。
年少有為,手握重兵,頗能服衆,這三個因素種随便兩個加起來,都足以讓當朝皇帝心生忌憚。更別說洛城一個人三樣全占了。
洛朝這些年跟着洛城東征西戰,讓他感到最為寒心的不是戰場上冰冷的槍矛和凜冽的風沙,而是來自後方的忌憚和猜疑。
前方戰火正酣,後方軍火糧草卻遲遲難以跟上;軍隊缺人需要新生力量補充,兵部卻三番兩次推三阻四不肯推進流程;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前線将領用生命拼出來的轉機,被朝堂上三言兩語打成拒不從上、其心必異……
“如果我在軍中邁出一步,那就是讓我大哥的路更艱險一步。”洛朝看着暗夜裏虛空的某個點說道,“我如果不争氣,那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誰是洛朝,只知道有那麽個人--是洛城的弟弟;如果我争氣,那這件事情到了皇家的耳中,就會變成--洛家兩兄弟擁兵自重,怕有不臣之心。”
說到最後一句,洛朝甚至輕聲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或者,這一切也許是我小人之心。”
衛嫣知道不是,她雖然對這個世界的很多局勢了解的并不明朗,但也深知,洛朝說的這種情況是存在的。
身在高位的帝王和手握兵權的大将,是永遠不可能推心置腹、互不相疑的。這也算是一種“黑暗森林”法則的表現形式。
就算皇帝肯無條件相信将軍,但與此同時,皇帝不能确定将軍知道自己無條件相信将軍,也就無法确定将軍是否真的會對自己絕對忠誠……
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此套娃,無窮無盡,直到有一個人打破循環,亮出手中的劍。
洛朝不想讓大哥因為自己而受到更多的猜忌,所以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他也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藏在暗處。
當明月隐身,它身旁的星子就會一定會閃耀。
而明月是有很大概率會隐身的,比如現在的洛城。
“你覺得,如果現在洛将軍在這裏,他會希望你怎樣做?”衛嫣試探着問道。
“如果大哥在,他不會對我有什麽期待,他大概只希望我随心所欲高高興興的,然後盡全力幫我處理好一切問題。”洛朝仍舊帶着微微地自嘲。
這如同老母雞一般的大哥啊,對待小弟的培養方式居然如此淳樸,衛嫣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嘆。
“但是你不能。”衛嫣平淡說道。
“但是我不能。”洛朝不知道是單純地重複衛嫣的話,還是在對自己強調這個事實。
“你知道你該怎麽做,也知道你可以做好,”衛嫣本以為洛朝也許需要自己的安慰或者“點撥”,但是現在她發現這位小洛将軍其實什麽都想的很清楚明白,“那你為什麽半夜坐在這裏對着星野發呆?”
“一開始是因為身邊的人打鼾,把我吵醒了睡不着。後來又聽見莫名其妙的動物叫聲,就過來看看。再後來就是你拉着我非要談心,我走不開。”洛朝嘴裏開始沒邊沒沿。
衛嫣做出生氣的樣子,輕輕掐了一下洛朝的胳膊,示意他好好說話。
洛朝笑着服軟,換了認真的神色,說道:“也許是因為這就意味着,我真的要獨自上路了。”
無論多聰明,對時局多有把握的人,也會有對前路迷茫不确定的時候。
“你會做的很好。”衛嫣鄭重地對洛朝說道。
“你認為會嗎?”洛朝輕聲問道。
“我知道會。”衛嫣語氣裏是十足的堅定。
隊伍又走了十來日,終于在某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衛嫣看到了屬于宛城的城牆,以及裏外人群絡繹不絕的城門。
洛朝他們的隊伍雖然整體速度不算十分快,但前面早就有人快馬向京城禀報,皇帝和朝廷都是知道他們今日會抵達宛城的。
按理說皇帝會派人接待洛朝他們入城,但是衛嫣掀着車簾遠遠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前來迎接的人馬。
等隊伍已經走到了距離城門口大約不到一百米的距離,衛嫣總算看到了大路一邊坐着的三四個人。
這幾個人其中一個穿着官服,看樣子品階還不算低。那人身邊的幾個人一直在朝着洛朝他們的隊伍這邊眺看,看樣子就是前來迎接他們的人。
衛嫣微微蹙眉,雖然她不指着皇帝能派個三千人的大軍隊前來迎接,但只來了四個人,這是不是有點過于敷衍了。
而且看那個坐着的官員的官補子,這好像還是個文官。
衛嫣這邊在心裏暗暗吐槽,但前面走着的洛朝卻好像完全不在意。他見到坐在一旁的迎接官員,按照禮數下馬自報身份,一切按照流程進行。
那個一直坐着的官員好像這才看到他們,動作平穩地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什麽特殊的神色,公事公辦道:“我是柳彥承,奉皇上命令前來為洛将軍接風洗塵,請随我入城吧。”
衛嫣離二人說話的地方不遠,将二人的對話內容也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那個自稱是柳彥承的人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個頭稍微比洛朝矮一點,身形也比洛朝瘦弱一些,看起來有着文人身上獨特的柔弱風骨。
他只報了自己姓名,也沒表明自己是什麽身份,官居幾品、身負何職,就那樣邁着穩重的步子轉身向城門口走去。
洛朝和隊伍也順勢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