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只是一個公道
只是一個公道
派出所門前停着兩輛三輪，三個老大爺聚在一起，一邊逗鳥一邊議論國家大事。
金色的派出所三字油漆剝落，敞開的鐵網裏露出兩幢樓房的輪廓，樓房前有排平房，依稀看見人來人往 。
千紅說就是這裏，她必須拿起法律的武器。
隔着紅綠燈站了個孫小婷，她小民心态不敢見官，硬着頭皮遠遠跟在千紅身後，一個穿制服的年輕人接待了千紅。
小警察叫吳浩，年輕又顯出疲态，戴了頂大蓋帽遮住擡頭紋，衣裳胳肢窩汗濕出兩團，渾身冒熱氣，緊緊皮帶，瘦長的手指在桌上漫無邊際地扒拉着，尋找到筆，以右手為圓心把屁股轉到椅子上坐下，歪着腦袋聽千紅說明情況。
說了約莫有半個小時，千紅盡可能止住聲淚俱下的狼狽，繃着表情像個局外人，雙手不安地抓膝蓋，越抓越緊張，把楊主管和段老板一并說出。
“你是說，你們工廠的楊主管和……嗯，那個女人勾結，逼迫女孩從事那種事情？”吳浩的字龍飛鳳舞，比千紅好看太多，但也過分潦草，千紅站了起來，緊張地點着頭。
“你有沒有什麽證據？”
又是證據。
千紅覺得有點兒煩躁。她不知道什麽算是證據，她也沒實質性地被摁倒在床上如此這般，也沒被人打，電視上說的那些指紋，錄音，她對號入座套用一番，哪個也拿不出來。
不安地搖着頭，吳浩點頭記錄：“說明人家犯罪沒犯成對不對？”
“是幸虧沒犯成，可是就讓他逍遙法外？”
“這沒辦法定罪，比如我看見路邊撿破爛的不高興，心裏想打他一頓，剛走過去，撿破爛的跑了，四處說我要打他就要告我，可我還什麽都沒幹，這個不成立。”
舉例說明之後千紅聽懂了，但她畢竟念過初中，有三分思考能力，略一斟酌：“可買賣人口這個是事實呀，這個犯法了，我跑了是我跑了……”
“你說的好。”吳浩給她倒水，低頭沉吟片刻，“你住哪兒，你先回去，我之後找你。”
工廠下周就要收她鑰匙了，四舍五入就是把她開除，如果事情沒有轉機，千紅就得滾回村裏。還沒混出名堂，千紅打算在這裏死磕，身份證還在段老板那裏，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略微加工一番自己的處境，說得更慘一些，表示這事可能不能等。
“那行，你明天來找我，我給你答複。”
明天聽起來不那麽急迫，千紅還是記住了吳浩的名字，說明天肯定還是吳浩執勤才撒手，帶着孫小婷踏着門檻出去，堅定得像要進京告狀的秦香蓮。
“我沒買。”段老板在大腿上卷紙煙，細碎的煙絲被她輕盈地抖了抖，卷得極細，被她捏着放在黃銅匣子裏。拂掉大腿上的煙絲，耷拉下翹起來的右腿，腳尖往年輕的警察腿上一踩，随即收回，“你來查案還是來照顧我生意？”
“都有。”吳浩湊上打火機點煙，煙霧缭繞間浮出段老板冷漠的臉，眼神冷淡，也不像個要接客的小姐。
“我找阿秀陪你。”段老板慢吞吞站起，走出門外招手，一個女孩子進來，她倚在門邊叮囑，“這位是老朋友，好好玩，回頭補貼你。”
“這會兒要碰段老板也不容易。”吳浩自嘲似的笑笑，“那我走了，別人沒意思。”
“不送。”
這會兒段老板可能年紀大了有點兒江湖氣，能讓她親自上陣的客人不多，吳浩自己也清楚。
五年前他掃黃掃進旅館來，執意把段老板抓走教育。
所裏只有他一個愣頭青傻乎乎地對着黑板和一張冷漠的臉進行普法教育并發放安全套，門外一群兄弟都看他的熱鬧，笑他年輕不知道掃黃掃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
“你給我聽着！別那副嘴臉！你……你賣……你幹了不正經的事情，現在是給你機會！好好接受教育！幹點兒正經事情！”他拍着黑板幾乎在扯着嗓子吼，下面坐着被他掃出來的唯一一位小姐正懶洋洋地撐臉看，說是看也不準确，眼皮耷拉下來似乎在睡覺，存心氣死他似的。
不是他動作不夠快，是小姐們仿佛早就聽到風聲，他沖進門人都不見了，只有這位擺着最終boss的模樣擺着譜端着架子巋然不動被他摁倒雙手抱頭拎到這裏來。
費盡口舌說幹唾沫，那個小姐只撐臉假裝在聽，沒過多久就有命令下來放走她。
那時候他聽說，段老板有個客人是上頭某位局長，但具體是哪位，他也不太懂，只知道那是相關部門的相關副局長，存在于相關場合處理相關事項。
怪不得段老板有恃無恐。
那個工廠女孩的事情，吳浩心裏明白段老板肯定是跟人買了這丫頭但沒想到碰到一個刺頭，不過段老板咬準沒買，他也沒有辦法，明天對那個小丫頭說沒辦法好了，犯不着和段老板作對。
較真幹什麽用呢，錢千紅沒什麽權勢地位，替她出頭？別傻了。
吳浩走在回去的路上，穿着那身衣服有好些混混看見他就繞着走，因此路上寬闊并不擁擠，正是工人下工的點，路上的人給他分開路，像皇上出巡四方開路似的。只要穿着這身衣服就可以很強大很牛-逼，沒什麽人在乎你到底幹了什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已經二十八歲了，現在很受器重，再穩打穩紮兩年就能調離這片廠區回到城區，到了城裏就有機會回市裏，眼前的光明坦途太寬太闊，錢千紅再怎麽豐腴也只是這片光芒大道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點。
前面有人紮堆，似乎有人在大聲嚷嚷。
他繞了一條路走，眼不見為淨。但腳步剛挪，就聽見了那邊的聲音說：“……錢千紅知道了能提刀剁了你！”
鑽進人群，兩個女人正在拉拉扯扯對罵。
一個三十來歲，指着另一個瘦怯怯的罵：“你有膽你就說出去，你說出去我不信錢千紅能信你，你也是腦子讓門夾了，誰跟你一條心！睜大驢眼給我看清楚！”
被罵的身形纖弱，瞧着風吹就倒，卻梗着脖子像頂嘴，可最後一句話也沒說。
“幹什麽的？”他走上前把人拉開，兩人都扭過頭。
三十來歲的說：“這是我表妹，咋，我和我表妹吵架犯法了？”
另一個說：“沒事。”
既然沒事，吳浩走出人群，暗自留心兩個人的長相。
吵架的地方靠近罐頭廠，罐頭廠的工人一水天藍色制服。遠遠看有些模糊，綴連成一片天藍色的霧氣，那兩個吵架的很快隐入這片天藍色霧氣中，分辨不出。
次日，預備的好的措辭果然送出去：“我多方調查走訪，并未收集到證據，也不能證明你說的是事實。這個事情到此結束，之後有什麽事情就來派出所及時反映，我們才能及時解決。”
千紅還穿着那身天藍色制服，往椅子上一癱，最後還是捂着腦袋說：“那同志，我這身份證怎麽解決呀？”
“挂失再重新辦一張，回鄉裏去吧。”屁股找到椅子，輕盈落下，吳浩喝茶，騰出一絲眼神看錢千紅。這次千紅是孤身一人來，看起來更像要來打官司的，或者要來鬧事，但眼見得這農村少女眼神亮了又暗，最終亮晶晶地定下，抓過他的手握了握：“謝謝同志，我不回鄉裏，我琢磨明白了，這件事我肯定不是個例，我要是能找到和我一樣的受害者，肯定就有證據了，您什麽時候執勤，我很快就來找您。”
吳浩愕然。
錢千紅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侵害，看起來段老板也沒拿她身份證幹什麽，為什麽非要這麽較真？這可不是煤礦裏死了漢子的婆娘來告狀，那些人都一無所有才用盡渾身氣力讨個公道……這個錢千紅為了什麽，非得擺出這麽不死不休的架勢？
“你想得到什麽結果？”
“想讨個公道。”
“那個什麽楊主管給你道歉行不行？”吳浩生出一分恻隐之心。
“不，我想好了，他鎖了我的卡，把我攆出廠，想拉進來就拉進來，想攆走就攆走，想騙人就騙人，想賣我就賣我，可見心裏沒有王法。”
“按王法你也沒辦法判他。”
“我就是想要個公道。”千紅的聲音有一點遲疑。
“什麽是公道？”
千紅說不出話，吳浩慢慢地拉開門，掀開門簾把人送進燥熱的太陽底下：“都是虛的，你得想一點實際的東西，別追着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人要有追求。”
“公道不是追求？”
“不算。公道的範圍太大了。”
這個問題仿佛觸及到了這個工廠女孩的心靈深處，她站在大太陽底下曬着，愣愣地喃喃自語。
吳浩後悔自己對這個女孩說了些發自內心的勸告，于是也陪在太陽底下開導她：“你想點兒實際的，比如你想開個飯店，或者嫁個好人家，買個好手镯，這些是實際的目标。”
太陽曬得他渾身冒汗，熱得他站不住，縮到陰涼地去，在陰涼地看千紅好像要被曬成黑炭似的，但人家就巋然不動像座山似的矗立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千紅發出一聲驚呼：“我明白了！”
“什麽？”
“同志，謝謝你，我明白了，我不是想要公道，我是想，我是想……想人家看得起我！不……這個詞叫什麽來着，尊重，對！我要這個！”
要真是只要這個就好了，吳浩心裏想。
這不還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嗎？你有錢人們才會尊重你，就像做皮肉生意的段老板也是有錢了人們才會叫她段老板并給她三分薄面不追究背地裏的事情。
但陽光下千紅興奮得雙頰發紅眼睛冒光，幾乎要蹦起來，也不知道哪裏來那麽大的勁頭。
于是他沒把涼水潑上去，說啊呀你還是想點兒實際的，只是點起一支煙目送千紅沖出門，吓得遛鳥的大爺一個跟頭，追着背影說呀你着急投胎啊跑那麽快！
他萬萬沒想到千紅想明白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進了旅館，拉開門，段老板不在，她上二樓一間間房門敲，問裏面的人，以前有沒有在工廠打過工，認不認識罐頭廠的楊主管。
她就像個行走的鬧鐘，大白天的把樓裏睡覺的女人們都吵了起來，鬧了個雞飛狗跳。
段老板趕回來的時候千紅正被人打出來，固執地喊着：“認不認識呀！認識就告訴我呀！我們肯定能讨回公道！拿回身份證！把楊主管還有段老板送進局子裏！”
“把誰送進局子裏？”段老板在她背後撐了一下，截住她被甩出去的那股勁。
千紅一扭頭，眼睛瞪得滴溜溜圓：“你！”
“尋釁滋事，私闖民宅。”段老板松手，任由千紅扯着她衣領子叫喊。
吳浩趕過來把千紅帶走的時候，是真心沒想到千紅真和段老板面對面地杠上了。
“為什麽批評教育我！你們警察不掃黃嗎！你……啊呀——”
千紅被反铐進派出所，段老板才氣定神閑地整理被千紅揪亂的衣裳。
“我沒想到她會那麽莽，直接沖進去問。”吳浩和段老板對坐喝茶，段老板不喝茶，吳浩出去買了雪碧給她。
“也沒別的辦法不是麽？”汽水罐砰一聲，冰冷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段老板喝了一口，輕輕放下，“你喜歡她麽？”
“這是什麽話。”
“她要是讨男人喜歡，我就把她領回去了。”
“我又不代表大多數男人。”吳浩喝茶，不敢給段老板肯定的答複，怕自己一句話決定了千紅接下來的命運。
“我挺喜歡的，我覺得她值這個數。”段老板伸出手指比劃了一下，吳浩咋舌，搖搖頭：“哎哎哎我可是警察，別在我這兒說這個。”
“人我帶走了。”段老板捏扁易拉罐起身。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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