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沒有身份
沒有身份
千紅生平第一次蹲局子是因為她要把別人送進局子。
這件事情聽起來就可笑得牙都要笑沒了。發生在千紅身上,她灰暗成角落裏的苔藓躲在陰影處不想見人,直到段老板把她拽出來。
“哭什麽?”段老板像栓狗似的在她手上套了條繩子,牽進路邊的小包車裏,千紅拿手背擦淚,不受控制地吸鼻涕。
她真哭了。
熱血朝天地沖進去,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打回來。
千紅想起小時候玩螞蟻,無論如何都可以把螞蟻碾死在石頭上,如果嫌麻煩,就滋一泡尿上螞蟻窩,那一群螞蟻就只能看着天降橫災卻無能為力,被命運擺布成一團爛泥,想甩到哪裏就甩到哪裏。
現在的她就像螞蟻,被老天爺滋了一頭尿。
段老板把她帶到哪裏?千紅憋着眼淚,鼻涕卻出來了,悲傷這種情緒是掩飾不住的。眼睛堵住了,就從鼻子裏冒出來,鼻子堵住了,就從後腦勺迸出來,她憋着眼淚憋得腦袋都大了兩圈,後腦勺一陣賊敲了似的疼。
小包車的玻璃上貼着男科小gg,車子晃晃悠悠發出劇烈的噪音行駛過一條條街。晚上工人們各自消遣娛樂,路邊唱歌的人們捧着一個麥克風醉醺醺地高唱: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
星星很高很遠,深藍的天空如同海一樣深邃渺遠。
千紅透過玻璃看人們,手上被段老板捆上,四周也沒有花瓶可以砸過去。
對比身形,段老板沒有她壯,但是比她高,打起來真不知道誰贏誰輸。
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千紅思考接下來該做什麽。
“不哭了?”這是段老板在車裏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賞臉回複:“關你什麽事。”回複完,千紅覺得自己氣勢回來三分,正眼看段老板,段老板也不看她,氣勢更足,兩人氣勢此消彼長,就好像兩個火藥桶在一個車裏互相碾軋。
“我聽說你想要公道。”段老板說。
千紅豎起耳朵,又別過腦袋:“你們城裏沒有公道。”
“村裏就有麽?”段老板撐臉想了想,“你得有錢。”
随之而來的沉默讓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小包車停在一家沒名字的店鋪前,段老板下車,拉開卷閘門掏鑰匙進去,開了燈。
裏面擺着七八張麻将機,凳子零零散散擺着,滿地煙頭瓜子皮,還有皮鞋底和幾處髒污,桌上的毯子被燙壞了幾處,地上有被撕碎的紙牌,梅花3和梅花4還算完整,壓在桌底。
等千紅進來,段老板才鎖門,避過後一排麻将機,又是樓梯,比旅館的樓梯逼仄一些,鋪着破舊的紅氈布。
“上來。”
“我不。”千紅執意要和段老板對擰,越拗越舒心。往麻将桌上一坐,擺出死皮賴臉的架勢,沒能惡心到段老板,收獲掃帚一把。
“掃地。”
千紅握着掃帚扔到一邊,把段老板的面子砸在地上。
滿地狼藉總還是要有人收拾,段老板自己低頭撿起她的面子,撿起掃帚掃地,沙沙聲不絕于耳,過了一會兒地面幹淨了,她拿了水壺噴水,把浮塵噴回地面。
樓上開了燈,段老板走上去開的,把黑黢黢的一片照亮,原來是小閣樓的樣式,可以看見一方桌子上有臺燈,書桌上牆壁釘着書架,另一側是床,整間屋子還沒千紅家茅廁大。
“我困了,別搞事。”段老板探下頭來說了一句,歪頭脫衣服,背對千紅解開內衣帶子,換了一條睡裙鑽進被窩。
千紅死死盯着她,最終還是上樓。
段老板睡着她看着?這不真成了狗麽,看家護院晝夜不眠,她絕不。
一上去,整間屋子果然太小,在樓下看到的就是全貌了,段老板睡在床上合了眼,一點都不擔心千紅暴起再砸她腦袋一下。
不過千紅确實沒有第二個膽子砸腦袋了。她憤怒地盯着看了一會兒,一歪身子斜坐在段老板床上,狠狠地晃悠。
像小孩子惡作劇,無能為力的宣洩憤怒。
段老板睜開眼,輕輕推了推千紅:“我很困。”
“你到底找我幹嘛?要賣我也得找個男人,在這兒杵着看你睡覺是幾個意思?”千紅口不擇言差點兒就發揮出了自己在村裏的悍氣。
段老板翻身沒理她,她索性趴在段老板耳朵邊上喋喋不休。
最終結局是段老板平靜地起來,從書桌摸出一卷黃膠帶把她嘴封上了,反手捆了她扔到樓下麻将桌上,讓她躺在麻将桌上聽段老板用很低的聲音放歌助眠才捱到了清晨。
她不是沒反抗,但她忘了捆她的繩子還在段老板手裏,于是被捆了個結實,像只活豬被送去宰,反弓身體只能發出吱吱嗚嗚的悶哼聲。
用一晚上她想清楚了自己接下來的行動。
旅館裏那些女人都和段老板穿一條褲子,誰也好像天生就是當小姐的似的,沒在工廠幹過更別說在楊主管手底下了。她接下來就要聽段老板的話,收集證據,或者拿回身份證,在那之前向自己的朋友們彙報行蹤,等收集了證據,她就能把楊主管和段老板一起送進局子裏,這樣自己就能回廠裏幹活,繼續自力更生奮發圖強。
這麽一想有點兒電視劇裏的刺激。
可萬一出了點兒差錯呢?千紅又害怕了。輾轉難眠到清晨,心裏擲骰子似的決定好先跟着段老板試探,最低也要拿回身份證。
可第二天,這充滿麻将機看起來還能叫個棋牌室的地方來了位客人,把她的計劃打成一團散沙。
客人她認識,是鄭老板,和段老板很親密的那位,捧着一大捧玫瑰站在門口,看見被捆成蝦似的她,很客氣地問:“請問段老板在嗎?”
“死了。”千紅甕聲甕氣地說,她被膠帶粘着嘴,說話像外星人。
看看她現在這架勢,她躺在這裏,這個四十來歲的老男人只會捧着花呆呆地看着,還問段老板?真是腦子有病。千紅一夜未眠不無怒氣,鄭老板默默承受了這怒氣,垂下頭:“那勞煩你,幫我把這束花送給她。”
離得近了,千紅才聽出這個人有口音,聽起來像電視劇裏的香港人。
那些年香港老板來北方真是稀奇又金貴,這個鄭老板口音不重,千紅剛反應過來,男人就已經放下花。
你看我像是能替你送花的樣子嗎?
都告訴你人死了,你是要我跟着下地獄送花麽?千紅惡毒地想。
一大捧玫瑰就這麽擱在千紅所在的麻将桌上,男人黯然離開。
乍一看,被捆好的千紅就像逢年過節時送的一條火腿,和鮮花一起擺在供桌上給神仙享用。
神仙睡到上午九點才下來,猛一看這麽隆重的禮品,站在樓梯上呆了好大一會兒。
“誰送來的?”段老板撕開膠帶,刷一下,給千紅臉上留下長方形兩道印,一左一右格外規整。
“不知道。”
段老板慢慢下來,翻找花束中的小卡片,掃了一眼,臉色發白。
手腕上的繩子被解開了,腳上的繩子也被解開了,手腳有點兒麻鈍,她慢吞吞地騰挪手腳,段老板卻雙手搓臉,昨日的殘妝還在,顯得有些狼狽。
手腕被捉住了,段老板不由分說地帶她打了車。
段老板很快速地吐出城裏一個地址,是城區的一個高檔小區。下車後,段老板邊走邊從身上找鑰匙,千紅有一千個逃跑的機會,最終還是沒跑,亦步亦趨地跟在段老板身後等待證據,直到她跟着段老板進了那陌生屋子的卧室。
卧室裏,鄭老板把自己吊在燈上,雙腳蒼白瘦弱沒穿襪子,讓千紅莫名注意到這毫無血色的雙腳,緊跟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段老板冷漠的表情很明顯松動了一剎,雙眼近乎渙散,轉瞬恢複正常。
“走吧。他做生意失敗,輸不起。”
千紅不知道段老板怎麽可以這麽冷血,看神情,段老板明明有些在乎這個老男人的。
但說出話,就這麽難聽這麽絕情,千紅自己都替男人不值,替那一大捧玫瑰不值。
兩人出門,千紅還是不合時宜地問:“不用叫警察?”
“你還相信警察?”段老板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在她的注視下千紅想起了吳浩,但是她沒明白段老板話中的深意,只慢慢點點頭:“畢竟……死人了嘛。”
“他有老婆,輪不着我管。”
千紅不說話了。
差勁的男人。
但是她還是未能領會段老板和鄭老板之間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也不能領會這些老女人老男人之間幽微的感情,只覺得段老板像條纏在枯骨上的毒蛇,嘴裏嘶嘶地吐出冰冷的蛇信。
真能拿回身份證麽?真能讨回公道麽?她有點兒害怕了。
鄭老板那雙垂吊着的雙腳冷不丁地刺入腦海,吓了她一身冷汗。
段老板根本不在乎人命。
可她為什麽那麽緊張地過來看呢?
千紅遲疑着拉住段老板的袖子,她有點兒害怕,第一次看見死人現場,心裏發毛,可她碰到段老板又急忙縮回去,像伸手進被窩反而摸到蛇似的冒雞皮疙瘩。
“害怕?”段老板回頭,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
“不。”千紅硬着頭皮回答,咬緊牙關試圖忘掉腦海裏記住的死人的腳。
“有錢的人一夜之間變得沒有錢就會這樣,有了錢什麽都有,沒有錢就連命也不值。”段老板說着唏噓的話,語氣卻冰冰冷冷的好像在說“我們一起殺人越貨幹完這票”似的,千紅攥緊拳頭瞪她。
“眼睛很大,發揮特長,和客人說話要挺胸,衣服領子太高,裁掉,把胸露出來,形狀很好看。”
段老板解開她胸前三道扣子,戳着她心口,“露成這樣。”
千紅感到一陣羞辱,但生生忍耐下了:“我要怎麽取回我的身份證?”
“身份證?幹了這行你就只有一個身份,雞。雞不需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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